小说书本网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。 《不知不知》作者:kinkin 内容简介: 新来的少爷说我上辈子喜欢他到死,我觉得他有病。 前排排雷: 重生少爷温柔攻x孤僻小厮美人受 霸道少爷俏小厮(???)重生攻治愈养成小可怜的故事 专注谈恋爱的傻白甜,剧情不存在的 第01章   正晌午的日头,炙热得烈火燎燎,油泼般滚在地上,没一会就让人绞出汗来。   十五立在小院儿里,随便披了件衣裳,露出少年人白皙单薄的胸膛。他搬了一上午的花架子,累得满脸是汗。刚给自己浇了桶水,冰凉凉的井水在身上滚了一遭,方觉得有些凉意。院中无人,不是在外面就在各屋守着,一片寂静,徒有蝉哇哇乱叫。他也无心擦水,边穿衣服边往房里走,对着有些花了的铜镜穿戴整齐。墨色的头发还湿着,也不去理,就将长发束起来。   “十五,十五!”   十五身子探出门,远远站着清风。清风一身新衣,热得直拿帕子贴额面:“怎么不出去?”   十五闷声道:“有人去了。”   清风着急:“蠢脑袋,今儿堂少爷来,去迎了都能拿赏。”   她见十五不动,走上来拖着他便走。十五心里烦,又不想违了她的好意。他面上还滴答着方才的井水,清风拿帕子将它们抹去。绸制的帕子上一股女孩儿的脂粉香气,十五头偏过去,躲开了。清风知道他一向不喜与人亲近,也不过多在意,将帕子收好,不再多言。两人走了半晌,十五苍白的面颊上又蹭起一层被晒出的红,像是抹了女儿家的胭脂,越发显得其眉目秀俊。临到正门,清风将十五一推,暗示他赶紧去正门守着。   正门早有七八个小厮守着,远远见了清风领着十五来,都哄笑起来:“好啊,清风姐姐,就护着他!”   清风不羞不恼,挨个啐过去,吩咐了几声不许欺负十五云云,又匆匆走了。十五留在正门,被灼热的太阳晒了个正着,身上的水汽全干了,整个人都晕晕乎乎。偏偏这几个小厮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,惯会取笑的,一会笑他女人缘好,一会又逗弄他小白脸,让十五烦不胜烦。好不容易消停些了,他们也闹累了,都靠着正门嘴里嘟嘟噜噜:“原说的,过了冬堂少爷才来呢,怎么这大热天的,跑这么老远来京城?”   十五心想,就是,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嫌。   一人小声道:“我听人说,打二老爷去了南边,娶了新的,他便不得意思。”   另一人嚯了一声:“来避难来了?”   几人低声哄笑,十五又觉得这未见过的堂少爷有些可怜。但这感觉只有一点点,很快就烟飞云散了,尤其是当他站了快半个时辰,连人影都没见到的时候。   内屋着人来催了好几回,那堂少爷还是没到。待日头都没那么晒了——或者说十五都快被晒昏了,远远地才听到达达马蹄与沉重的车轮滚动声。来催的人望了一眼,忙飞奔进内告知主人。小厮们也都立马打起精神、垂手侍立。十五昏着脑袋站在人后,心里已经谋划着过会回屋再冲个凉。只见亮到模糊的日光下,秦府外的大街上远远来了一轿,后边跟着数辆马车缓缓而行,到了正门前,轿子停下,四个高大的小厮匆匆前去换了脚夫,另外的人则赶去引马卸货领人,一通热闹。   十五一向不贪赏钱,很少出来迎客。此时被挟着尘土的热气一扑,整个人都懵了。他眨了几眼反应过来,在前引着轿子从偏门入秦府。秦府阔大,石板路在日光下如同烧红的铁。十五脚心滚烫,一路走到二门外,数人都停下。二门前早有候着的下人婢女,这表少爷带来的一人前来,给每人都散了赏钱。十五将赏钱慢慢收好,抬头才发觉表少爷已经下了轿了。   他大抵十六七的年纪,与十五的岁数差不多。一身华冠丽服不必说,人也高挑挺立、面容俊朗,长得就比秦府正统的两个少爷要高出一筹。又目色沉稳,少了些莽撞,多了些矜贵。他父亲在南边经商,给儿子穿戴的都是好东西。虽还是少年人,却气度不凡,并没有半点下人们口舌中不得意的模样。十五定定地看了一眼,便挪走视线。众仆问好后,懂得讨好的人早已凑上前去,撑伞擦汗扇风,迎着他往门内进。这人却不走,缓缓环视四周,似在寻什么似的,最后在十五身上停留下目光。   十五莫名其妙地回视一眼。这人的眼神仿佛天上的太阳,灼热滚烫,让他有些不舒服。   好想冲凉啊,他心里漫无边际地想。喝口水也行。   给表少爷扇风的一丫鬟笑道:“少爷,太太念您许久了,正在里边候着呢。”   这人看了十五半晌,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侧头回去,往垂花门内走。十五原地不动,眼看着别人都跟上去了,他赶紧往回狂奔,一路气喘吁吁地奔至下人们住的小院里,咕嘟咕嘟饮了好几口水,便喝边往脸上扑。他天生肤白,不易晒黑,却容易晒伤。久晒后便肌肤泛红,得冰敷良久才能缓解。今天那堂少爷从南边来了,自然得见人赴宴,这都是普通小厮上赶着谋的差事,十五却宁愿回去偷个闲喝口水。   他又打了两桶水倾入水缸里,省的被人说他偷水用,再回屋去躺着。屋内是大通铺,阴暗闷热。他浑身汗水黏腻,往自己的铺位上一趴,昏昏沉沉地便睡了。不知睡了多久,屋外又有人喊:“十五!十五!”   十五听出那是明月的声音。明月年纪长,人最厉害。他赶紧爬起来,迷迷瞪瞪地出门。   明月打了下他脑袋,半骂半嗔:“躲这儿偷闲,懒得比猫都不如。”她顿了顿,又将十五的散了的发鬓理了理,催促道,“快去厅里,那堂少爷突然说要见见下午那几个人,有你吧?”   十五拖着步子往外头走,身后又传来明月骂声:“走快点!让老爷太太等你?”   他应了一声,撒开腿飞奔而去。十五六的年纪,跑起来跟鹿一般,轻巧又快,带着一阵风,明月想跟上还被远远落在后头。秦府众人都聚在正厅,天色渐暗,远远便瞧见那处灯火通明、热闹非凡。这堂少爷身份特殊,既是堂又是表。他父亲是秦府老爷的胞弟,逝去的母亲又是秦夫人的妹妹,亲上加亲。秦府老爷为迎他这个侄子,好生招待,整府下人都出动,来来往往,大摆筵席。十五临进了门,还被两个嬷嬷拦下,好好折腾齐整了才让进去。他与下午共同迎客的小厮一起进厅,跪下来等主子吩咐。   秦家几人齐聚一堂,秦夫妇于主座,一旁便是那堂少爷,再次是秦家两子。秦夫人显是刚哭过一场,眼圈通红,温声道:“小远,随意挑几个顺眼的使唤,想要几个便要几个。”   十五低着头跪着,听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道:“就那个吧,最小的那个。”   十五懵了一下,抬头看人。堂少爷正看向他,朝他轻轻一笑,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头。十五眼睛眨了眨,再次低下头。   秦夫人讶然道:“十五?你怎么也在这里边?”她看了眼主座的丈夫,又看了眼侄子,犹豫道,“这孩子不聪明,不懂伺候人。不如换个?”   秦远:“就他了,合我眼缘。”   秦夫人:“不是不想给你,是他性子古怪,不讨喜。还有多的是乖巧的呢。”   秦远坚持中带了点恳求的意味:“姨,真的不行?”   他这声姨出来,秦夫人便心软了。她又看了眼秦老爷,秦老爷却低头饮茶,并不表态。她想了想:“你想要,便给你就是了。再加上三四个人、配上丫鬟几个,一同与你。若有哪个不讨你喜欢的、没大没小的,直接与伯母说,再给换了。”   秦远应了,秦二少爷笑道:“偏心呢,我们之前都要十五,太太就不给。”   大少爷也跟着打趣:“表兄一表人才,十五给他是正好,给你是糟蹋了。”   不过几个来回,十五的归属已定。   数人笑起来,十五低头敛目,并不说话,没有讨宠、也不卖乖。茶点送上来,他便跟着旁人一同退下了。数个准备给堂少爷使唤的下人聚在一道,等主人们吃完聊完。众人百无聊赖,也不能喝酒打牌,不过小声说些闲话。堂少爷也不知在这儿呆多久,几人说起来也是日后共事一处,便有的没的说个几句。旺儿是其中年纪最大的,见十五一直沉默不言,而灯光摇曳,映得这少年愈发瘦削,面如冠玉,一双眼睛似含着水一般。他以为十五心中害怕,便出声道:“十五,那堂少爷看起来就是个好相处的,你别怕。”   另一人说话带刺:“也不是小孩了,还要人哄?”   旺儿骂道:“关你屁事,准你多嘴?”   两人这么便吵起来了。十五置若旁闻,撑着下巴坐在台阶上望月亮。   月亮高高的,温柔地铺洒开来,给滚烫的尘世披了层冰凉波动的水光。 第02章   堂少爷投亲,秦家热闹一回,一直到了夜深了才散去。   十五他们没等多久,便被叫去收拾准备堂少爷的屋子。说是收拾,其实早就备好周全了。秦家向来不肯丢面子,为秦远准备的是一单独别院,其中装设都不比本家两个少爷差半点,连窗纱都是糊的新的。十五他们前去,不过是将秦远带来的行李收拾整顿一下罢了。秦远从南边远道而来,带的东西倒不少,书卷笔墨、玩物摆设都有,四季衣物俱全,光冬天的大氅就装了一箱子。跟着堂少爷前来以供途中伺候的几人都去歇息了,明日还得返程回去。几个小厮婢女将将收好,便有人来报,说主人们吃好喝好,堂少爷要回来就寝了。   几个小厮便准备回外院睡觉去了。秦家姑娘少,秦夫人只有二子,都未成婚。多年前有过个姨太太,也早走了。秦夫人极厌京城子弟浸在胭脂堆中的习性,因此少用丫鬟,对大门二门之分也并不严格,大、二少爷身边都是贴身小厮服侍。但此时来的堂少爷是客,想必是习惯女孩儿伺候的。   十五跟着走,走到一半,来了个人吩咐:“十五,你留下,表少爷点名要你呢。”   十五:“我?”   那人很不耐烦:“不是你还有谁?快快回去,铺床备着吧。”   有几个年纪小的小厮偷偷闷笑,旺儿看了十五一眼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口。   十五:“我的铺盖全在外院,我睡哪儿?”   那人哎了一声:“谁稀罕你的铺盖?怎么一点也不懂呢,快回去罢!”   十五站了半晌,看见前边的小厮三两都走了,觉得自己独自站在这儿十分好笑,慢慢地回身去了。他不是不懂,秦家教子严格,两个少爷决不准与身边丫鬟亲昵,更罔论出入花柳之地了。两个少爷有时为了泻火或取乐,便背着人欺负身边的小厮侍从,这已成了下人间公开的秘密。还有些人为了点赏钱,巴不得主子拿他们泻火,恨不能自荐枕席。在大通铺睡的时候,便常有几人在夜里嘀嘀咕咕,说些有关的闲话。   十五沉默着回院里,院中留了四五个丫鬟,已经煮汤点灯放冰准备妥当,连床都铺好了。见他回来,都有些讶异。   十五闷声道:“他们要我回来。”   几个丫头心了,都叹息一阵。为首的朱红想了想,不知从哪寻着个罐子给他:“可怜劲的,过会记得用着,也许能好受些。”   十五小声:“谢谢。”   院外传来一些人声,几个丫鬟都出门迎人问好。表少爷被送进来,他有些微醉,却还算清醒。退了众人伺候,独自进了自己的房内,只见床榻旁的软座上坐了一少年。那清俊少年穿着粗使小厮的青衣,正有些倦怠地撑着下巴发呆。听见秦远来了,便站起来,也不问好,沉默着笨拙地为秦远解衣。   秦远低头瞧着他,十五的眉目清冷寡淡,就连替人解衣,都做得如同屈尊纡贵一般。秦远只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,人都快喘不过气来。他将十五的手按了按,示意他自己来。十五便真的立在他前头,看着这人将外袍脱去。秦远将外袍搭在衣架子上,深深呼吸几下,好不容易才平静些许,问他:“白日就见到你了,那时候晒得久了?”   秦远的目光滚烫,含着许多说不清的情绪,看得十五浑身发麻。他慢吞吞地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   秦远:“你一晒就面红,我知道。”   十五心想,你从哪知道的,面色却平常:“哦。”   秦远定定地看着他:“你还记得我吗?”   十五莫名,对着秦远的眼睛看了半晌,似在回忆,最终肯定答道:“不记得,也不曾见过。”   秦远仿佛浑身泄了口气般,有些失望,又有些期待。他伸手想碰碰十五的头发,却被少年一个迅速的偏头躲开。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十五递了个小罐子给他。秦远打开,里面是软膏。他本就聪明,再看十五的眼神,立马就悟了,当即有些窘迫:“不…不是要……你想什么呢?”顿了顿,又道,“才这么小,哪知道的这些?”   十五面无表情地站着。他已经十六了,一点儿也不算小了。   秦远将软膏放下,回身看十五还立在原地,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看不出神色,隐约有些惧怕的味道。他又有些难过了,闷声道:“罢了罢了,睡吧,已经晚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十五飞一样窜出门,外室有个小榻,一般是供丫鬟睡着,半夜伺候起夜的主子的。十五跑出去就一滚,直接躺在了软塌上。可怜千里而来的堂少爷,还得自己宽衣解带、剪了烛灯,独自在昏暗的屋子里站了半晌,又凑着那雕花门旁的一些烛光,小心地瞧躺在软塌上的少年。   盛夏的夜里,燥热渐凉,只有草虫鸣叫之声。十五一动不动,像是睡死了一般。   秦远想回去睡,又舍不得,像脚下生了根一般,偷偷借着那点光描摹十五的面容。晕晕光亮中,那皮肤白皙得仿佛羊脂玉。看了半晌,连他自己都觉得会吓到人了,才恋恋不舍地回床躺下。明明路途遥远而来,又周旋赴宴,他浑身疲倦,却精神至极怎么也睡不着。想下去看看,又觉不合适,一直到了天蒙蒙亮,方勉强入睡。   秦远被小声唤醒的时候,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。丫鬟伺候他洗漱穿衣不必提,他待一切穿戴整齐,突然想起来,往室外一看:“十五呢?”   朱红:“十五出去了。”   出去了,却也不知去哪里。秦远叹了口气,出院去给他伯父伯母请安。   十五去东厨了。   他是秦府最特殊又最不特殊的一个小厮。他特殊在幼年就进府,却从没当过书童、陪少爷念书,或被指派给谁,一直当个粗使跑腿的,哪儿有事,便叫他去使唤。但他以前年小力气轻,干不了重活。长大了,各处安排妥当,也没什么他的位置。他又不特殊在,秦家人也并未对他有什么优待,挨打挨骂从不少半点,亦不教他读书识字,看起来就这么把他随随便便养着给口饭吃。由此秦府里的男仆下人,平日忙碌劳累下,妒他活少的有,瞧不惯他习性孤僻的、欺侮他长相秀气的也有,总之,与他关系皆一般般。倒是秦府少数的丫头嬷嬷,疼他早失恃怙,偶有能帮的,便帮一把。昨夜给他软膏的朱红,便是其中一个例子。   十五虽不爱说话,但把是非都藏在心底,看的明白。他今日去东厨,帮厨娘洗洗东西、搬搬坛子。   王厨娘在府中待的时间最久,她瞧着十五干活的模样,偷偷将昨日宴中的剩余的肉菜收一半留一半,准备给他开个小灶。   十五满脸是汗地刚进来,就被塞了两个馒头垫肚子。他也不推阻,拿了便吃,边吃边含含糊糊地问:“王姨,那堂少爷…来过府里?”   王厨娘眼看着两个大馒头三两下便被小伙子吃了,悄悄又塞了块腿肉去,“来过呀,二老爷没去南边的时候,都住府里。那时候你还没来呢!表少爷刚去没多久,你才进的府里。”   十五有什么便吃什么,将那都凉了的油腻腿肉全嚼尽了,哦了一声,以作回答。   “小十五啊,”王厨娘再塞了个水晶包,低声问,“告诉你王姨,昨夜遭罪没?听说那表少爷特地要你,有这回事没有?”   十五吃完了,也不多拿,平淡道,“有,没遭罪。”   王厨娘连声念阿弥陀佛,嘱咐几句好生伺候着,又赶他走,说等送早膳的丫头小厮回来了,又说不清楚。十五出了厨房,却不去秦远那块,而是回下人住的院子里,趴在自己的铺盖上睡一觉。昨夜他一晚上没睡好,这会眯了一小会,他才觉得有点精神。一路回了表少爷的屋,那秦远已经请安回来了,桌上留了一桌碟碗,全是精致糕点。秦远没动几下,几乎全放在桌上。   秦远今日倒正常不少,既不盯着人瞧,也不随便大喘气,而是温和道:“来,给你留的早膳。”   十五愣了愣,抬头去瞧几个丫头,几人也回他一个眼神,他却没看懂。   秦远:“愣着做什么?来吃,都要凉了。”   “回少爷,”十五想了想,感觉着自己已经有些撑的肚子:“我吃过了。”   “你的份后厨刚送来没多久。”秦远皱了皱眉,“往哪儿吃的?”   十五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,一个奴才吃不吃早饭还管东管西。他说:“昨夜剩的,去东厨吃的。”   “这天气还能吃剩的,”秦远站起来,显是不高兴,“吃坏了肚子怎么办?”   十五不说话了,他明智地觉得自己应该说不过眼前这人。   秦远自己不舒坦,隐隐有些怒气,却不知往哪发起。他立了半天,回头见这小厮竟站着发起呆了,又觉得自己好笑。他哭笑不得,说:“明日早上记得留在院里,吃院里这份。”   朱红给他数百个眼神示意他道谢问好卖个乖,十五半点都没接到,干巴巴地应了一声,算是答应了。他心底还有些不高兴呢,想着那腿肉还没吃完,要是明天去,原本还能再吃点。 第03章   秦远被他爹送来京城,说是送子求学是假,打发他出来是真。秦二老爷南边经商发了好大一笔财,娇妻美妾幼儿幼女一箩筐,不求大儿子入仕升官,但求他能积累些京城人脉,别在家里讨嫌。秦老爷知弟弟心思,特地吩咐两个儿子多带着秦远出去结交朋友。秦家二子乐见其成,这第二日刚用过午膳,就急急奔来,说要带他出去玩乐。然而秦远说他旅途疲惫,三人只好在秦远院里小坐。那两少爷仗着招待堂兄的名头,凑了几个丫鬟弹琴唱歌,虽不比外边,但也算热闹。   主子们热闹,奴才不热闹。十五都没空吃午饭,先下了地窖去取冰,供三人纳凉。冰块巨大,需两人才能搬动,还得速速搬运,不然太阳愈发灼热,冰还没到便化出水了。十五与另一小厮取了三四趟,方使屋内不那么闷热。最后一块冰送至院门口,十五想进去歇歇,明月却喊他:“十五,快去东厨催催,二少爷要的那酸梅汤怎还不来?”   十五哦了声,转身狂跑。他身长腿长,跑起来极快。在滋滋发烫的日光里,他整个后背全是汗,脸上又晒红了。   王厨娘骂:“要死要死,刚刚熬得,哪有那么快!”   李厨娘性子慢些,把早上剩下的小糕给十五吃了:“十五,快去拿点冰来。”   十五囫囵吞了,又转身往地窖跑。他腰上还挂着地窖钥匙,去拿也方便。储冰这东西麻烦,冬日秦家储备了一点,临了三伏天皇上又赐了点,再有往民间买的,数量不算多,只有主子们消耗得起。十五去拿冰,也不敢一整块全抱去东厨,凿了一角抱在怀里,又匆匆跑出去。冰贴着衣服,将整个胸前都浸得湿漉漉的。好容易送到东厨了,李厨娘将那酸梅汤草草一搅,再扔白糖去大火熬,待糖化了便拿小碗装上,镇在冰里。   十五喝了几口水,在一旁站着看。   “馋了?”王厨娘看了他一眼,小声道,“你当这好呢?晚上熬给老爷太太的,用桂花蜜熬到夜里,冻一晚上的,才是好东西。”   李厨娘不大乐意,嘀咕了一句:“别说三道四的了,捅到主子去,谁还有好?”   十五不作声,出去打了冰凉井水来往上面浇,让酸梅汤速凉。他眼看着时间实在不多了,拿帕子盖着,快跑端回院里。那二少又催了好几回,把明月急得够呛,打着十五脑袋骂了几声,把他推进去送汤。   秦远皱着眉头,看这又消失了大半天的小厮端着酸梅汤进来,一碗碗摆好。这人又被晒的面颊红滚滚,俊秀的五官都被汗浸得湿漉漉的,胸口的衣裳湿一片干一片,狼狈又可怜。十五送完了便想走,却被秦远一拉,硬是站在他身后。那地儿正是朱红扇出风的位置,不过立片刻,浑身热汗都被带着冰气的风给扇凉了。   二少尝了口喊了许久的冰镇酸梅汤,却老大不高兴:“这什么东西?谁大热天吃这么烫的?”   “也太甜了。”大少啧了一声,“那几个厨娘年老眼花,木头脑袋。”   “要我说,早该换人,让她们几个回去歇着养老罢了。”   室内放了冰,丫鬟小厮扇着风,裹了一些凉意。十五的热汗慢慢凉了,黏在背上,很不舒服。他微微张了张唇,又慢慢抿上。   用白糖增甜的酸梅汤入口极甘,回味却涩苦,两人尝了一口便扔下不要了。秦远倒是喝了好几口,回头瞧十五站着,招手示意他附耳来,十五便弯腰跪下,正跪在他软座旁,方便听吩咐。   秦远又蹙了蹙眉:“起来。”   另两人将目光瞥来,十五只好又满头雾水地站起。   “去将衣服换了,看这一身汗。”秦远低声道,“用过午饭不曾?”   十五:“还没有。”   秦远:“那先歇着,让人拿了你衣服来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几个伺候的也都未吃饭吧?一并去吃了算了。”   二少爷看了眼他兄长:“瞧,还是堂兄会疼人。”   两人揶揄几句,秦远却并未显出半点不好意思,面色坦然地将十五连着几个丫头都赶出去,让他们吃饭歇一会。眼看着内室就留了他们表兄弟三人,秦家二子头一回身边一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,怪不适应。幸好秦远年纪不大,谈吐却优雅有趣,聊起他的见闻游历,竟似走过大江南北,每一件都比京城里的纨绔生活有意思,各个都引人入胜。二少都听入了迷,连连称赞。一直到了用晚膳的时候,三人又一道去与秦老爷夫人共同吃饭。天彻底黑了,秦远才回来。   十五与众小厮一同吃下人专属的晚饭。秦夫人能持家,克扣下人这点功不可没。秦府下人中午吃得尚可,晚上的饭菜则一般都是吃主子剩下的。盛夏酷热,饭菜易坏,便迫不得已让厨娘再多做些,大伙凑合吃,填个肚子。等天没那么热,就唯有过年过节的,或是府里备的肉、菜放久了快坏了的时候,才有的新菜饱口福。丫头小厮卖身契交了,平日里忙得跟骡子似的,晚了还没个好饭吃。秦府主人又没个体贴的,自然也不会自己开个小厨房、给下人多点吃的。因此就这一点,在背地里秦夫人不知被多少下人咒骂至极。   今儿这顿饭,就有大半是昨夜接风宴里剩下的,再添了个红烧肘子。大荤菜难得,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各个凶狠,数双筷子在盘里打起了架,几声碰撞,油水飞溅,一个大肘子顷刻就被瓜分殆尽。十五坐在桌的最外边,默不作声地等都别人抢完,舀了一小勺油汤浇在糙米饭上,稀里糊涂地吞咽完了。   吃过晚饭,十五回他原来的院子冲了趟凉、换过衣服,又收拾了几件衣物,预备带去新院里。期间不少闲下来的下人恶意调笑他,问他屁股如何、表少爷可还厉害云云,他也都不理。一直回了屋内,发现秦远正在外室看书,几个丫鬟都歇息去了。   “来。”秦远见他,立马放下书,招手唤他,“给你留了夜宵呢。”   十五有些迟疑,慢慢地走过去。小案上留了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糕,花样精巧,暗暗散着桂花的蜜香,非来客,厨娘是不做的。十五却在心里皱起了眉头。糙米饭泡了水顶在胃里,而他又最不喜甜食。这小点心甜腻又不饱肚子,是只有平日大鱼大肉吃惯了的少爷太太喜欢的。平时府里有了多的剩的,厨娘给他,他虽也接了吃,但心底并不喜欢。他干巴巴地站在一旁,拿筷子夹了一个,张嘴含了,没嚼两下便吞咽下去。   秦远笑道:“知道你喜欢,着急什么,一盘都是你的。”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这人怎么总是自说自话,十五想。   秦远担心他害怕,用全身力气憋住一口气,温柔道:“坐下吃,茶都备好了。”   十五不得已,坐在秦远一旁的软座上,感恩道谢的话未讲满两句,那碟桂花糕立马顺势推到了他的面前,大有他今晚不吃完不得休的架势。十五硬着头皮再夹起一块吃了,喝了口茶将那甜腻给吞进肚子里。   秦远还嫌他吃得不够。心底觉得这桂花糕小小一块,十五正该能吃的时候,吃这么点哪够?他说:“早上有更多没碰的点心,只是怕放久了,吃坏了肚子。明日再换花样吃,你且先多吃点这个。”   十五看着那一盘还剩下的糕点,又吃了一个。再看对面人的眼睛闪烁,甚有鼓励之色。他最终放下了筷子,想了又想,还是低声解释道:“少爷,我不爱吃这个。”   秦远愣了。   “怎么会……”秦远的表情有些可笑,“你不爱吃这个?那你爱吃什么?”   十五答得小声而短暂:“肉。”   表少爷好似被雷劈了一般,整个人都僵硬了。   “什么肉?”   十五犹豫了,认真想了想,道:“是肉都行罢。”   秦远噎了噎,看了眼盘上的糕点,又看了看十五。   “不爱吃这个?”   十五小幅度地点点头,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。少年的眼睛在烛灯下透亮如琉璃,含了水般的清澈,半点说谎的迹象都没有。秦远不得不信,却又心里糊涂,最终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:“你会爱吃的。”   十五:“?”   秦远:“待你十八二十的时候,等你长大了,会喜欢的。”   十五觉得这人简直有病。   他姑且当表少爷拉不下面子,嗯嗯表示您说的对。夜已深了,十五照旧睡在那软榻上。秦远又进了房,独自解衣、剪烛,借最后一点烛光,又悄悄地偷看躺着的那人。   他记忆里那个青年,文雅俊秀,超凡出尘。虽是仆人,却一身傲骨。那青年脾性温和,喜怒皆不显露于形。又风雅清冷,俗物是不收的。他与那青年是不计较身份地位之差的挚友,他曾绞尽脑汁,特意寻些送些糕点当薄薄心意。东西不算名贵,那青年面上却难得露出些许高兴来。若不是两人如此相像,他甚至怀疑,自己是否寻错了人。   少年终于受不了表少爷那灼热的目光,翻了个身子,将头埋在软枕上。他只穿了中衣,一个翻身,露出漂亮苍白的脖颈。   秦远叹了口气,回床睡下。   ————   少爷:你不是我的十五!   十五:???此人多半有病 第04章   秦远第二日早早就醒了,特意想逮着十五不让他出去。结果他站在那雕花门里瞧,软榻上又空无一人。   秦远百思不得其解:“那小孩每天几时起?”   他独自穿了衣服,洗漱完,也不去喊朱红她们,一人出去,寻早起的伯父伯母请个安。见了面,秦夫人自然多加夸赞:“还是小远乖巧,我家那两个,恐怕得日上三竿才起,更别提来看我们一眼!”   秦老爷亦道:“你父亲常在信里说你胡闹贪玩,我看是他自谦了。”   秦夫妇二人心底都觉得,这秦二老爷未免有些过分。虽娶了新的生了新的,也不必就贬低了长子。数年来秦二老爷都在信里向兄长诉苦他疏于管教,导致长子秦远顽劣不堪,年纪不大、脾性不小,成日不念书上进不说,还生来的冷漠无情,对亲爹都敢掀桌甩脸子。原本秦家做好准备,要迎一个被赶出来的刺头。而今看来,秦远有超乎年龄的成熟稳重,为人处世大方得体,不知比自家儿子好了多少倍,远非信中所言。   秦远回到自己住所的时候,早膳已经送上来了。没有主子吩咐,自然谁都不敢动。朱红她们起来才发觉秦远已出门,都怕被责怪,各个低眉敛目、贴墙垂手。秦远却并未提这个,只问:“十五呢?”   朱红小心道:“他恐怕还在内室睡着呢。”   秦远进了内室,果不其然,那少年躺在榻上睡得安稳,一身青色短打,连个薄被都不盖。若不是十五换了身衣服,他简直怀疑自己早上见的空榻是自己的幻觉。   秦远走上前,弯下腰,小声唤:“醒来了,起来吃点东西。”   他的声音刚落下,十五便像是被他吓了一跳,整个人一抖,瑟缩一下,立马睁开了眼睛。他的眼睛还带着迷蒙,然后慢慢变得清亮,对着距离不远的秦远,薄唇微微开合,哑了声,一副惊惧的模样。期间不过眨眼,他额头上却沁出薄薄的冷汗来。   秦远皱了皱眉,伸手安抚他光洁的额头:“吓着了?”   十五头一偏,登时一个翻身便跪下。他低着头,露出苍白的脖颈与极瘦的脊背,青衣下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。   秦远伸手拉他:“别跪,起来……”   十五磕了个不轻不重的头,急促地说些知错请罚之类的话来求饶。   秦远凝视他半晌,蹙起的眉头慢慢地放下,道:“起来,坐到榻上。”   十五依言起身,低头坐着。   “再躺下。”   十五僵硬地躺下。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秦远,等待吩咐。十五的模样本就生的好,好也好在那双漂亮的眼睛。他的眼神是干净而脆弱的,隐隐带了些恐惧,如向猎人袒露肚皮的小野兽,让秦远顿时心脏乱跳。秦远眼睛也不眨地回视,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声音带了点命令的严厉:“罚你躺在这,等我用完早膳再出来。”   十五当真一动不动地躺着,目视着秦远转身出去。朱红立于一边,将这段情景看得明明白白,却不敢多说一言,唯有瞪十五一眼,以视警告罢了。   秦远见了桌上,早膳与昨日的花样并未变多少,倒是多了碗酸梅汤。他洗手饮茶漱口后,拿起酸梅汤来饮了一口。这汤与昨日的不同,十分酸甜冰爽,舒服得如甘泉涌入心里。秦远挑了挑眉,心知昨日的汤是下人敷衍了事。   朱红察言观色:“少爷喜欢,这便去东厨再要些来。”   秦远:“那你再多拿几碗来,给十五与你们分了尝尝。”   朱红应了,退去找东厨。她想,恐怕“与你们”是假,“给十五”才是真。   只是不知十五这趟,是祸还是福。   十五是贪睡了。在这儿过了两个晚上,每个晚上他都没睡好。尤其是那表少爷睡前不知发什么疯,总是得看他半天才去睡,搅得他不得安宁。酸梅汤按例是午后送给各房的,十五早起便去讨额外的酸梅汤,还被厨娘教育了半天,困倦得不行。回来后朱红告诉他秦远不知何时起的,应当是去请安了。他便想着再眯一会,就往榻上睡个回笼觉。按常理说,一个小厮不伺候便罢了,还背着主子偷懒摸闲被抓了个正着,挨打挨骂都不嫌过。十五也有些惴惴,不料最后被堂少爷轻轻放过,他心中有些侥幸,又有些不舒服。   这人太怪了。明明之前从未见过,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?   十五想,给他送碗酸梅汤,是还他昨日放他休息。今日表少爷轻罚了他,又得再欠一碗。   王厨娘在府里呆得久了,脾性泼辣,她在东厨定的规矩,除了主子吩咐与她自己乐意,是没人能破的。朱红去要汤,当然是没要着,还险被骂一通,只好回来。幸而秦远亦不追究,只说下回送汤,他就不用了,留给下人们尝尝——说是“下人们”,实际上究竟要给谁,朱红心里清楚。   而十五等完成了那躺着不动的惩罚,吃完早膳又偷溜去东厨,想再要一碗酸梅汤。   王厨娘吼他:“你是乌梅成了精、寻断魂水呢?馋成这样!没的吃了!”   堂少爷带来的见面礼本该早就到了,却因之前路上耽搁,今日可算跟着镖局姗姗来迟,满满当当好几个大箱子。秦远被秦夫人叫去闲谈,十五便跟着旺儿等大一些岁数的小厮们一同去清点数目。也许是秦二老爷助力打点,这见面礼细致又大气。先是南边特产罗干,又有茶饼茶叶等皆是一两黄金一两茶的好品种,还有数匹进贡品色的上好妆花云锦。一双翡翠玉如意给秦夫妇,另有名家所作的画扇各一对与两个表弟,这些是与个人的。还有以秦二老爷的名义、另送秦府的瓷器珠宝不用提。更有特殊的,是一些秦远母亲生前的簪钗,送与秦夫人,给她留个念想。箱中金叶子金瓜子都是用来填箱子的边角货,除了送秦家的,还有大多是给秦远在京结交友人用的。最后一小箱,装了价值不菲的银票,一些是与秦府,说是表少爷借宿的用度钱,另一大部分供秦远在京周转。几人光清点便花了大半日,各个啧啧称奇。秦老爷在朝为官,讲究人不露财,生活起度不过如此。显然,他弟弟更懂生财之道。   一小厮小声道:“不是说表少爷在南边不受待见,怎还有这么多可使的?”   “这你就不懂了。”另一人神神秘秘地附耳嘀嘀咕咕,几人看似懂了,意味深长地感叹几声。十五一言不发,沉默地干活数东西。到干完活了,却是旺儿拿着单子去请秦远过目,顺便将堂少爷带来的见面礼送到。送礼是喜事,旺儿领了功拿了赏,再回来与各人均分,至于他有没有藏私,那便难说。   旺儿将一圈人都发完,轮到十五。十五说:“我不要了。”   旺儿颠了颠手里的小锦袋,笑了一声:“你不要,我还不敢拿呢。这是表少爷点名赏你的,你快收了。”   十五抿了抿唇,伸手拿了。趁其不备,往旺儿领子里便是一塞。小袋塞不住,直往下滚,旺儿吓了一跳,赶忙低头捧住那锦袋,抬头再看,那少年早就跑远了。他哭笑不得,想这袋子单独装出、又有些分量,左右不过是多放了些银子。他见左右无人,干脆拆了看看——   那小袋口一敞,里面金灿灿一片灼得人眼痛,竟是一袋的小金元宝。先不说金贵,只看那元宝大小如指节,十分精致。上边还雕花树木写吉祥话,花鸟栩栩如生,字样纤细而工整分明,其工艺精巧着实少见。拿出来的时候,都只敢小心翼翼地拈花般捏着,生怕将上边的小字给抹平了。   旺儿顿时骇了个半死,生怕自己拿了会遭罪,赶紧将袋口再系上,偷偷回去放进十五的物件里,这都是后话不提。 第05章   堂少爷带来的贺礼,秦夫人心中十分喜欢,当夜便邀了友人,再摆宴席。席间欢声笑语,一通热闹。秦夫人当面再三嘱咐自己的两个儿子,只叫他们平日不用多温习功课,留时间与秦远去干净地方玩玩。等过了这苦夏的时候,三人进了太学,便没那么多时候出去玩了。秦家两公子自然喜不自胜,连声答应。三人年纪相仿,只有秦远看起来稳重些,另两个还是毛头小子。他们共同揽肩对饮,数年未见的表兄弟几个,一副亲兄弟的模样。秦夫人也有些醉意,见了这场面,不免感伤落泪:“可怜我妹妹走的早,多年来听闻你爹的续弦是个厉害的,又增了丁。姨早该接你回来,免得你在南边受苦。”   她话一出口,秦老爷便斥了一声。秦夫人自知失言,贸然将心中想法吐露出来,正心中悔恼时,秦远却举杯笑道:“继母人善,并未为难我。我身为长子,本应担当家里、照付弟妹。这回有幸来京、投奔伯父伯母,怎是免了苦?应是福上加福、鲜花着锦才是。”   秦老爷大加赞叹,在场人纷纷举杯共饮。   直至宴席散去,已至深夜。   朱红与另一丫鬟引着秦远出了厅堂,檐下立了一青衣小厮。他提了一灯笼,安静地等待着。他在模糊的光晕下成了一个漂亮清瘦的剪影,奴役所穿的青衣在他身上,反而挺拔似竹。   秦远低声笑起来:“十五。”   十五屈腰轻声问少爷好,随后提着灯笼在前,替秦远引路照明。   “十五,”秦远走在后面,又唤了一声,温和问道,“给你的东西拿到没有?我之前找师傅打的,不知你喜不喜欢?”   十五心想,他那袋直接扔给旺儿了,哪里知道那里边是什么!他犹豫了一下,道:“喜欢。”   秦远听出了十五的迟疑,他醉意上头,叹了口气:“罢了,时间太紧,没法了才找的。那东西太俗,也配不上你。”   十五心里有点好奇,是什么东西会“太俗”?他可分不出雅致与低俗,亦不懂阳春白雪——因为他本就是个俗人。他只惦念着厨娘哪日高兴,多给他碗炖肉吃。也许这在秦远眼里,便是俗了吧。   但东西已经给了人,他就算是好奇,也不能去强要回来。回了院里,已有人捧了醒酒汤来。沐浴的热水才打了半桶,十五赶紧去帮忙运热水。等秦远喝完了醒酒汤过来,热水已盛满浴桶了。丫鬟都在浴室伺候,小厮们也都回了外院。趁着这个时候,十五偷偷溜出去,反正无人,就在后院里脱了衣物,徒留亵裤,拿瓢舀了水缸中的凉水,劈头盖脸往身上一浇。白日干活出了汗,他爱干净,是要每天都洗的。没那么多热水供下人洗澡,他便拿凉水冲个凉,也能舒服不少。   缺月昏昏,夜晚的凉风吹来,十五哑着声舒爽地叹了口气。他将带来的干净衣物穿上,剩下的旧衣物泡在木盆里,最后再打了桶水倒入水缸。等十五回到表少爷的内室的时候,丫鬟们都已退下,秦远坐于软座上,外袍已换下,有些困倦的样子。   十五小声说:“回来晚了,求少爷责罚。”   秦远打起精神来看见十五,道:“少说罚不罚的话……去哪儿了?”   “将衣服换了。”   秦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:“睡吧,今日是不是又累了?”   十五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,未直接回答。床铺已经铺好,这回是十五将最亮的两盏烛灯剪了,室内陷入昏暗之中。秦远示意让他自己先去睡,十五才去了外间,在小榻上躺下。秦远立于雕花门旁,从雕花中看了一眼:“这榻太窄了,该换一个。”   十五以为这是吩咐,便回:“是,明日就去换。”   秦远安静地看着他。十五还未完全长开,他的五官清俊漂亮到带了些锐气,让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睛。等他再长大几岁,这股锐利又内敛的漂亮会慢慢压抑得温和柔软,将棱角都抹平。当他长成那个温和青年的时候,便不会再没事就发呆、说话小声、敏感又木讷,与之相反,那个青年淡定从容、字句珠玑、游刃有余。以至于秦远见到十六岁的少年,觉得十分新奇。他印象中的十五不是这样的,但这样的十五又真真切切地让他觉得,他本就是这样的。   十五突然说:“少爷,要我剪烛吗?”   秦远笑了笑:“我来。”   他将雕花门旁的一盏灯熄了,回身去睡。   十五背对着门躺着,眼睛仍然睁着,在透过窗纱揉进来的月光下,显出柔和的明亮。   少爷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。十五心里突然窜出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。   秦远看他的时候,眼神放在他脸上,又不在他脸上。   在看他,又不在看他。   十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,翻了个身睡了。   终于有天早晨,秦远醒来的时候,十五也在了。他没去东厨帮忙、也没去讨酸梅汤,而是老老实实地像个正常的小厮一样,比主子早半个时辰醒来,蹑手蹑脚地出去洗漱换衣。丫鬟们和他起的时辰差不多,已经轻声地忙活起来。十五便去帮她们打了热水,回来正遇上雪青。雪青比十五小一两岁,她因家道中落,被卖进府才一两年。她正端着今日秦远要穿的衣物,见到他,小声喊他名字。   十五站停了,手上还拎着装满了滚水的铜壶。   雪青怯怯地看他一眼:“十五,帮帮我罢。”   十五:“要多少银子?”   “一点点就够了,借我吧,”雪青说,“我娘已经病得不成了,好几日没进米……我今夜就告了假,回去看她。”   十五张了张唇,有点想安慰她,比如问问大夫如何说、后事是否备好之类,又或许是给她出出主意。但他憋了半晌,最后只说:“我待会去拿。”   雪青眼睛通红,连声道谢。她端着衣物进屋了,十五站了会,在她之后进去。十五每月也有俸禄领,不过数量不多。他这种从小就进府里的,已经等于是秦府里的人。每月给的俸禄,不过是给奴才买个零嘴、有个盼头的。然而数目虽少,但十五既不乱花,也不像别人一样喜欢玩牌斗鸡,一笔笔都攒着。数年攒下来,也是笔说大不大、说小不小的积蓄。小厮们知道十五的钱从未动过,偶尔也有些小心思,却因平日总是欺侮惯了,不方便将钱骗去;若要强抢,又恐十五告了状,被秦夫人责罚。但有人相借,十五都会给。   可上回清风借了银钱拿去添置东西,还未还回来呢。十五想起这茬,有些头疼。   秦远换了衣,看了眼十五:“想什么呢?”   十五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说:“我去把小榻换了。”   秦远:“我已让旺儿去换了。你留着吧,要是困,就去我床上睡一会。”   他自己佩上玉佩,整了整袖口,是要去请安的模样。十五没能跟着去,在屋内也无趣,干脆去了趟外院。大多数人都在各自屋里忙活了,外院里只躺了一得了病而休养的小厮,面色惨青,见了他,还有心思沙哑地问:“哟!小十五,你跟了表少爷这几日,屁股还好?”   十五没有说话,那人也早已习惯他如此,嘟囔几声,翻了个身过去。十五蹲下来开了床铺下的小柜门,轻轻咦了一声。   他的衣物东西上,放了个小锦袋。正是昨日秦远赏的那一个。想是旺儿放进来的,十五犹豫了一下,抽了绳,打开袋子,见里面全是亮堂的金元宝。   金子俗吗?十五想,多少人求而不得,少爷却说它俗。   他拿了一个出来,见其不大,干脆拿了两三个,一并收在身上,再将锦袋放回,锁上小柜。一直到了午后,他才找到雪青,将金子给她:“拿去吧。”   雪青吓了一大跳:“这…这是真金?好生漂亮——但这也太多了些……”   十五将金子放于案上,语气平淡:“都给你了,你留着。”   雪青眼眶红了,进而面颊也红了。她含着泪问:“这是你全部积蓄了?我怎么能要?”   十五心里有些烦,但仍耐心回答:“不是,是少爷赏的。”  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,眼圈更红,几乎要滚下泪来,最终嗫嚅着收下。   十五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。对他来说,他更烦心的是,表少爷越来越怪了。   秦远确实是个怪人。他年纪不大,身家优渥,却没有纨绔子弟那一身毛病。他不贪吃喝,不随意欺侮下人取乐,对秦老爷夫人有礼,待下人温和。若硬要说他有什么缺陷,大概就只有一个,那便是对他那小厮秦十五太好了些。主子对贴身仆从好些,不是罕事,贵家千金认婢女作义妹的都有。但秦远与十五从未见过、刚刚相处不过几日,就能好到这个地步,不免让人怀疑。   由此,这日子还没过几天,也不知从哪开始传起,堂少爷好男风的消息已全府下人皆知。   秦夫人给侄子安排了数个仆从,里边唯有十五是特殊的。从第三日起,十五便不跟着旁人一同吃饭了。少爷吃什么,他便吃什么。还好秦府规矩深入十五心,没答应秦远要同桌吃的命令,等少爷吃完了他再吃,勉强算符合礼数。秦远嘱托东厨,称他爱吃肉,只要厨娘在每日给他的膳食上,多多做荤菜就是了。然而每次饭菜送至屋里,又不见得他在荤腥上多动筷子。   秦远吃完了,便坐在另一旁,饮些茶解腻。十五另跪坐于一小案旁,埋头吃饭。   十六岁长个子的年纪,十五的食量能让人吓一跳。这平时看起来俊秀又文气、像个好生养出的小公子般的少年,吃起饭来可谓是饿虎吞食,一整个蹄髈他能啃得干干净净,还能再加半只鸡、几碟菜、一海碗饭。一开始,他尚胆小,小口小口吃,只捡着素菜吃,一顿饭吃半个多时辰。过了几日,也许是看秦远从不打扰干涉他,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点外壳,狼吞虎咽起来。每日府里分与秦远房里的膳食从来不少,怎样都会折腾出八九个菜来。然而每回去收拾的下人,只能带些残羹冷炙回东厨,给猪都嫌少。厨娘还以为自己做得少了,又加了三四道菜与点心,拿回来的剩菜才显得多了些。   待晚上临睡了,秦远照例是在烛边偷看。   那少年穿着白色中衣,薄被只盖至腰。衣衫轻薄,轻易地勾勒出十五清瘦的身形。他今日睡熟了,一只手垂下,露出纤细的手腕与突出的关节。床榻还未换新的,他睡着有些窄,不得不微微蜷起身子。   吃那么多,都吃去哪儿了?秦远在心里想。   少年翻了个身,险些掉下榻去。秦远呼吸漏了一拍,紧紧盯着,看那人无意识地慢慢挪进去,较为安稳了,才松了口气,自己回内室去睡去。   若只是吃饭的事儿,勉强还可以说是堂少爷心疼下人。然而,在秦远院里,十五是没有活干的。   没有活,就是简单粗暴的没有活,半点活都没有。丫鬟得打扫内屋、洗衣伺候,他不用干。别的小厮得拔草搬花架,跑腿做事,他也不用干。秦远出门请个安,他都不用跟着出去,只消在内室发呆,等着早膳送到便好。此事一出,全府的下人皆私下相传,这十五哪是当个小厮,明明是个小姨太太了!若不是屁股卖给了表少爷,哪来这样好的待遇?一时间,谣言疯传。做丫鬟的,心底觉得不大舒服。做小厮的,或是骂十五个小白脸兔儿爷卖身求荣,或是恨自己没点皮貌,又或是怨自己跟的是秦家两个少爷,只有遭罪的份,没这样的福享。连曾对十五有过照顾的旺儿,都暗暗与他疏远了。归根究底,矛头都指向了十五。   秦远尚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引起了秦府下人的轩然大波——若是意识到,他恐怕也不会后悔。他生来的什么都不怕,只有在十五面前,逼迫自己耐心温柔、别吓着人罢了。除了十五,他能怕谁?他想做的事,如何做不得了? 第06章   秦远尚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引起了秦府下人的轩然大波——若是意识到,他恐怕也不会后悔。他生来的什么都不怕,只有在十五面前,逼迫自己耐心温柔、别吓着人罢了。除了十五,他能怕谁?他想做的事,如何做不得了?   十五:“少爷,我想干活。”   秦远正在写信,闻言笔停了停,洇出一个墨点。他将笔搭下,皱眉看他:“你想干什么?”   秦远不快的时候,一双剑眉微蹙,眸色一沉、薄唇微抿,显得极凶。十五心底有些怕,仍鼓起勇气开口,他刚变声不久,声音有些许沙哑:“少爷,莫养着我吃白饭。”   “我乐意养,也养得起。”秦远反笑,“怎么这么不惜福?不用做事,反念起来了。”   十五鼓起的勇气霎时溃散了。他本就不是口舌伶俐的人,听闻此言,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十五低着头慢吞吞地应了声,看秦远再次提笔,接着写寄回南方的家书。   秦远人本只比十五大了一两岁,他浑身的气场却仿佛大了十岁不止。他长发束起,俊朗面容在灿烂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愈发矜贵。他面色沉着,指节分明的手执笔写字,笔锋凌厉老道,下笔不顿,全无少年莽撞之感。京中如他这样年纪的权贵少年,大多还只念玩乐,或耽溺声色之间,一身软弱骨头。唯有秦远,仿佛他皮囊里装的是个行走多年的魂魄,他为人成熟稳重,而暗藏锋芒。秦远对十五无疑是宠惯着的,但十五见到他,仍心中有隐隐的恐惧。这类似于猎物见到猛兽时候的本能。   十五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,哪怕秦远不需要他伺候。   秦远直到晚上才发觉十五不对劲。十五不是个喜欢撒娇卖乖的,有什么不高兴的,也从不表露出来。秦远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,还是因为十五在吃晚膳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,有一口没一口,食量远不比平时。   秦远沉沉地看着他,半晌,道:“你真的想干活?”   十五愣了愣,筷子停了,随即慢慢地点头。   秦远:“你要想,那便让你做。只有一点,你得答应我。”   十五将口中的饭咽下去,嗯了一声。   “做事得量力而行,外面天还热着,不能干了活累了自己。”秦远顿了顿,“做些轻便的。”   十五眨了眨眼,又应了一声。静了半晌,再补充道:“多谢少爷。”   秦远看着少年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,心里哭笑不得。   十五不是不惜福。他在秦府呆了十多年,没有一个人比堂少爷对他更好的了。这是恩情,他得还恩,他感激,但他也惧怕。没有道理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,尽管他明白自己身上没什么可图。他对秦远过于亲昵熟稔的关怀与照顾无所适从,这是出自于弱者的自保。他恨不能自己逃回那所小小的外院里,当个不用操心什么的粗使仆役,日复一日,没有变化,但令人安心。   秦远真打算看看十五要干什么活。第二日他便不出门,眼看着十五自清晨起来了,依次拎回两壶滚水、运了趟书、修了小围墙,与旁人一同将花架移了,换了新的花架子,搬了两回冰,爬上树……   秦远喊:“你上树做什么!”   十五正一脚踏在树干上,另一棉麻裤腿下白皙而纤细的小腿轻轻晃动,还没爬上树,他低头看秦远:“少爷,我在去蝉。”   秦远:“有你这么去的吗?去拿东西粘了,你快下来——”   十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侧头回去。一蝉就停在他上边不远,他沉默几秒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盖,直接抓了一只便往身侧的网兜里一塞,接着利落轻盈地跳下来。秦远嘴角抽动,看着眼前这少年一张脸被晒得发红,脑门全是汗,一身青褂满是灰尘,湿一块干一块,脚上的布鞋将破。他满不在意地伸手一抹脸上,擦去汗水,留了一道灰印。他腰侧还悬了个网兜,里边全是虫儿。   十五:“少爷还有什么吩咐?”   秦远隐隐薄怒,又无可奈何,拎起他领子:“吩咐你去洗澡!”   朱红雪青齐出动,将十五整个人塞进浴桶里。堂少爷人好心慈,给那小厮自己的浴桶使。大热天的,十五光着身子蹲在桶里,墨色的长发披下,双手捂着身下,满脸通红:“我自己来!——让我自己来!”   朱红憋着笑,一手拿着皂荚,趁秦远坐于身后不注意,悄悄点了点他脑袋。十五窘迫不堪,整个人往里边缩,下巴以下都埋在水里,热汽蒸得他耳尖都是红的。一双水汽中的眼睛转了转,转向秦远,露出些许求饶的神色。   秦远似笑非笑,坐于一旁,却发觉只有朱红在浇水,而另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。她始终垂着眼睛,似是不敢看,又或是羞于看。只不过刚刚瞥了一眼十五瘦削而白皙的肩膀,她便面颊微红,受惊了般地扭过头去。迫不得已,才舀一盆水,小心地浇上。   秦远的眼神一动,安静地看了半晌。   朱红:“都打上皂了,你起来点,给你冲水。”   十五抿着唇半蹲起来,稀里哗啦的一通水声接连不断。突然,他惊叫一声。   雪青将瓢摔在了地上,哐当一响,慌道:“没事罢?我、我忘了兑凉的……”   秦远皱起眉头,噌地站起来,大步向前。朱红呼了一声,利落地舀了瓢凉水往十五背上浇,雪青手抖着跟着浇上去。幸而那热水放了许久,不算滚水,又有长发遮挡,但十五的背上还是烫红了。他的脊背单薄,腰身瘦窄,原本苍白的肌肤变得通红,显得十分吓人。   秦远淡淡地瞥了雪青一眼,这一眼平淡而重若千钧,隐隐透出他平时未显出的暴戾来。雪青腿一软,立马跪下,慌着求饶。   “没大碍的。”十五小声说,侧头看了眼雪青,“一点也不痛……”   秦远伸手轻轻碰了碰十五的背,那块刚烫着,只觉得麻,人一点反应也没有。秦远沉声吩咐:“朱红,你去拿冰。雪青,再去打井水来。”   两人立马退去。秦远亲自拿瓢舀水,一手将湿了的墨发撩在一边,一手将冰凉的井水浇上。   十五突然说:“是我的错。”   秦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:“你错哪儿了?”   十五:“我本该提醒雪青的。少爷,罚我吧。”   “唔,”秦远快速地舀水,十五想拿了那瓢自己浇,却被秦远点了点肩膀,示意让他再坐起点。十五便伸手扒住对面的桶边沿,半蹲半弯腰,将赤裸的背脊从水中抬起,有些困难地侧头看秦远,只见他施施然开口,“是该罚你,先欠在账上,日后施行。”   十五一动不动,只有眼睛眨了眨。   堂少爷吩咐小厮干活不能累了自己伤了自己,结果小厮上树捉蝉做得挺好,转头却因为堂少爷的吩咐去洗澡而受了小伤。秦远自己有些愧疚,却不敢说出来,省的那小子敏感生事。只怪他没想到,十五的俊秀是每人都能看得到的,而并没有被他秦远拿袍子遮了盖了。人好美色,情理之中,何况十五好的不止有皮囊。只是他记忆中的秦十五太过洁身自好、与人生疏,以至于他都忘了十五身边,是否有那么几个小娘子惦记着。   十五的背由凉水浇了好一会,再出去穿上亵裤、外裤,上身由一小褂遮着,回了房让冰敷。敷完了冰,药膏也已送上,由丫鬟仔仔细细地涂了。虽是小伤,秦远却怕他出去被太阳晒了怎样,以少爷的名义勒令他不准出门。十五不出门,秦远亦不出门。十五从生下来开始,就没有这么闲过,每日趴在那小榻上要么睡,要么等换药,百无聊赖。雪青哭着与他道了回歉,十五不知该回什么,只说自己没事,雪青反而哭得更凶。没有几日,十五就很少见到她了。他问朱红,朱红只说表少爷嫌她年纪小不懂事,让她少出来。知道她没被罚去东厨,十五松了口气,不再挂心。   连躺了五日,十五快受不了了。秦家二兄弟也快受不了了。他们受爹妈的吩咐,要带表兄多多结交,然而自秦远来京,还未见过外人呢。秦远被秦夫人叫去聊了一次,回来便对十五说:“闷得慌么?”   十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。   秦远笑起来:“明儿带你出去玩。” 第07章   十五很少出府。   他印象中,还小的时候,他总想往外边跑。门房管得严,时刻守着大门,他跑出去一回,就逮住他一回。之后真有次被他给逃出去了,是他钻了后院的狗洞,得亏他人小身子瘦弱。出府了,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,便随意走,走至市井繁华地,满心茫然,险被人贩子抱了去。那次他懵懵懂懂地回了府,被主子们知道了,狠狠打了一回。之后他再有念头,便再打上几次,也懂了,再也不乱跑。如此数来,他出府的次数一个手都数不满。少有的几次出去,也是迫不得已少了人手,跟着府里人出去了,又很快就回来。   他对外边不是不好奇,但也没那么重,主要是小时候被打怕了。由此,当十五虽挺想在外抬轿、看看沿街景象,却被秦远叫进轿中的时候,尽管他有一点点失望,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。   秦远交代他:“过会儿得见好几个人,你少言语,跟在我身后就是了。”   十五应了。   “钱家公子应当在,他嘴巴厉害,你也不要怕,笑一笑就成了。其他几个,暂时应不会说什么。”秦远顿了顿,再重复一遍,“不怕吧?”   十五有些莫名其妙:“不怕。”   秦远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:“怕便跟我说。”   好婆婆妈妈。十五心想,表少爷总是这么优柔寡断、瞻前顾后的吗?怪不得在南边受欺负。   婆婆妈妈的表少爷果然想多了。秦家两兄弟寻了几位好友来聚,皆是身家相当的公子少爷们。这几人家中各个显赫,平日斗鸡走狗游手好闲,都是拿银子丢水里听响的主。显然,这一群人为首的便是秦远所说的那“钱家公子”,他家排老二,被人钱二来钱二去的唤。钱二确实看起来便是个左右逢源、能说会道的模样,见了秦远与十五等,哟了好几声,转头看秦家两兄弟:“好啊,都给比下去了!”   秦家老大招呼众人落座,哈哈大笑:“我这堂兄一表人才,被他比下,一点也不冤。”   “呆子,”钱二附耳低声道:“怎会是说你堂兄?说那跟来的小厮呢。”   秦林愣了愣,掩唇回道:“那就是我家的。”   钱二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,笑道:“怎么从没见过?这样小气。”   秦远不动声色地坐下,十五跪坐于他身后。那钱家公子的目光在十五脸上停留了一会,嘴角含着笑。十五有些不舒服,明明同样是盯着看,秦远看他只是太过灼烫了些,而这人看他却极其富有攻击性,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拆了入腹一般。他将头低下,再抬头时,那钱二已经没在看他了。   数位纨绔子弟聚在一堂,免不得喝酒逗乐。奈何秦家教子严格,只能叫几位清倌弹弹琴唱唱曲儿。金珠帘绿蝉纱,香帏风动花入楼。炉烟袅袅,香风馥郁。那些玉指纤纤奏曲的女孩儿,看起来顶大不超过十五岁,张口奉承迎笑却极其自然。十五从来只听人简单说几句,从未亲眼见过这等场景,他跪于秦远身后,不自然间已经微微张开了唇,满是讶异。   “你俩,”一稍胖的青年抬下巴向秦二兄弟道,“今儿还是不能碰人?”   秦林唉声叹气,抬手唤酒。他弟弟秦川揉着额头,骂道:“哪壶不开提哪壶!”   众人哄笑,唯独秦远不动声色。钱二笑完了,还清了清嗓子斥了一声:“今儿是给你堂兄办的接风宴,怎么就想着姑娘?”   秦林哎哎对对几声,几人一齐举杯敬秦远,秦远回敬,笑着寒暄几句。他在其中不算年纪最长的,但他谈吐有趣,又风度从容。原本来的几位,都想着这从南边来的小子恐怕融不入京中的圈儿,谁料不过一顿饭间,几人都已称兄道弟。那钱二特地与秦二少爷秦川换了座,与秦远坐得更近,方便谈天论地。钱二问:“你打南边来,可有好玩的?”   “十里秦淮金粉地,”秦远微微一笑,“好玩得多了。”   钱二嚯了一声,以为碰上知己,不料秦远却补充道:“家父管得严,我还未曾去过。”   “好嘛!你们秦家的人都这模样!”  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,十五跪着发呆,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。   别的公子少爷的小厮们,都忙着跑腿倒茶讨喜说笑话。得主子欢喜的,身边甚至有歌妓作陪。唯有秦远带来的那小厮,长了副好皮囊,人却像是个傻的,一声不吭地跪在一边。秦远却没半点不快,因身边没有姑娘,他夹菜饮酒都是自己来,倒挺自得其乐。到了酒酣之时,十五才慢慢意识到,那些给众人逗乐说笑话的似乎是与他同样的小厮。他看着秦远的酒杯空了,想了想,小心翼翼地倒了些许酒。   秦远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他,小声问:“无聊了?”   十五摇了摇头。   “再过会便好,”秦远想安抚下少年的手背,犹豫下,还是没有动作,“听曲子吧。”   钱二看了他俩一眼,面上没什么奇异的表情,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回头揽住身边的姑娘,贴面便是一个亲嘴儿。十五看得目瞪口呆,他虽耳濡目染,听过不少情事,但自幼与人疏远,从未当面见过有人如此亲密。   怎么能这样?十五想。那在钱二怀里的姑娘,面上脂粉将褪、醉意上头,此时伏在钱二肩上,正好与他对视。十五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窘迫,那女子却大大方方地上下量了他一眼,没什么趣味地挪开了视线。她将十五视作了同类人,十五却见她眼睛通红,想必是未好好休息过的,觉得她有些可怜。   一场接风宴热热闹闹,直到唱曲的姑娘嗓子都在颤了,一席方方散去,却连明日后日都约好了。   归去的轿上,十五犹豫地问秦远:“那些姑娘……”   秦远仿佛知道他会问这句,还没听他说完,便笑了起来。他自己将轿的小窗推开,免得轿内那么闷热。再回头看那小厮,温和道:“就知道你要问这个。她们年纪小,被家里卖进去,是可怜人。”   十五抿了抿唇。   “你想帮帮她们?”   十五缓慢地点了点头。   “帮是帮不过来的,”秦远温声说,“赎了一个,还有成千上万的女孩儿被卖进去。就像我说的,十里秦淮河那地界,无数女儿就靠此为生,帮得来吗?人各有命,若是她们碰上有心人,能出去寻个家,也算圆满了。”   十五不说话了,他心里觉得滑稽。秦远却以为他听明白了,毕竟记忆中的十五,当初听这番话,同样认同。他有些疲了,撑住下颚,闭目养神。   回了秦府,秦远有些醉了。朱红备好了醒酒汤,秦远喝了后小睡了一会。起来正是下午,正要闷雨,阴云沉沉,空气燥热。十五换了身短褂,独自将摆在外边的花盆给一一收了进来,再将房里的冰给搬走了。待秦远换完衣服见他,十五又是额头满是汗的模样。   秦远无可奈何:“过来过来。”   十五吸了吸鼻子,在他面前站停。秦远亲手拿了绸制的小帕子,抬手想将少年额头的热汗一一拭去,十五却头一偏,正好躲过。十五:“少爷,我自己来。”   他将腰间的汗巾子抽出,往面上额头上随意一抹,再接着收好。   秦远愣愣地看了他一眼,将帕子放下,没有多说什么。   十五在他一旁,替他磨了砚、端了茶,着实无事可做了,他就又拿了一扇子,与朱红一同为表少爷扇风。他搬走冰是对的,雷霆大雨轰隆隆降下,哪怕将窗户都关了,水汽还能从窗纱中浸入。闷热很快一扫而尽,甚至有点儿阴凉。南边来的家书已经到了,秦远读了一遍,便放在案上,抬眼看那小厮,站在一旁,安静地发着呆。   十五在躲着他。秦远想,这又是为什么?   他想过,贸贸然对他太好,会让这小子怕了。所以他尽量慢慢来、一点点来,他不急不躁,想让十五慢慢能够适应。他以为这不算困难,曾经的十五比现在还要清冷孤僻,只有对他有些许温情。现在的十五尚且像个孩子,谁对他好一点,他就对谁好一点。秦远曾在病榻前亲眼看着那个平日冷淡自若的青年以疾逝去。那人离开前形容枯槁、以手指心,委婉而隐秘地述说另一人未曾察觉的爱意。他痛苦不已,一觉醒来,发觉自己回到了十七岁,赶至京城,见到了十六岁的十五。他也不贪求重活一趟能荣华富贵还是翻手改命,只望自己这一世能给秦十五一个庇护,护他安安稳稳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,还他一份情意。   可事实上,十五不知怎的,越躲越远。 第08章   可事实上,十五不知怎的,越躲越远。   阵雨急急,将盛夏的酷热卷成一地泥泞。秦府的池里蛙声片片,荷叶都被压低了头。暴雨阻了出行,只有在府里呆着,听雷霆震震。秦府的屋子有些年头了,砖瓦在一年复一年的夏雨中润满了水意,有那么些许江南梅雨的味道。今年制秋衣的师傅提前来了府里,冒着雨,先为堂少爷量体裁衣。秦远量完了,回头唤十五过来,再转头道:“为这小厮也制几套衣。”   师傅愣了下,笑脸解释:“堂少爷有所不知,下人们的衣裳,都是最后一块量的。”   “就在这量吧。”秦远低手拢了拢袖口,漫不经心道,“拿我带来的那云锦,也给他作几套。”   师傅怎敢忤逆,依言将这清瘦少年各处量了,打着招呼便退下了。   十五站在原地,颇有些手足无措,僵硬地说:“谢少爷恩赏。”   秦远看了看他,笑着说:“不用谢我。”   秦远跟十五说了无数遍,比如见了他不用跪、比如不用唤他为少爷,但十五听的时候应了,到头来还是按照原样做。秦远拿他无可奈何,又觉得十五越来越疏远,更不敢硬逼,只好随他去了。   雨方停了没几日,晚上又是狂风骤雨。电闪雷鸣,打在窗纱上,是一道道裂纹般飞速闪现又消逝的影子。木窗架微微颤动,隐有风声。十五睡不着,他趴在宽了不少的床榻上,听表少爷在内间平稳的呼吸声,一双黑眼睛安静地在昏暗中慢慢眨着眼。   那呼吸声突然停顿了一下,十五微微侧过头去,听那边细细索索,秦远坐起来了,并没穿鞋,而是赤着脚缓慢地朝外走。   “少爷,”十五也坐起来,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起夜么?”   秦远吓了一跳,扶着雕花门站直了,透着些许窗外的光亮看十五,沙沙雨声与昏暗的白光里,那少年孤零零的坐在榻上,一双黑亮如黑曜石的眸子与他对视。   “被我吵起来了?”秦远问,“还不睡,怎么长个。”   十五含糊地唔了一声,下榻端了夜壶来。   秦远:“又不是大冬天的……哎哎哎!!”   十五在黑暗中跪下,将秦远的腰带已解了一半,冰凉凉的手已探入裤中。秦远强硬地将小厮拉起来,怒道:“作什么呢!”   十五的手腕在秦远温热的掌心里是极纤瘦的冰凉凉一圈,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秦远。   秦远尽力温柔道:“不是跟你说过了,不要随便就跪么?有些事用不着你做。”   十五静了一会,他下意识地想跪下,又忍住了。他低声说:“我知错了,求少爷责罚。”   秦远在昏暗与雨声中看着眼前的少年,感觉心脏都被人用力攥紧了。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,他没道理怨人,又不甘心怨己。他最终叹了口气:“你不该是这样的……”   十五的眼睛垂下去,他的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。   秦远将十五的手放开,提起腰带便摸着黑往外走。十五站在原地,听见雨声渐缓,但因屋顶铺的新瓦,仍发出清脆的滴滴答答声。又听见秦远惊动了朱红,朱红起来的声音,秦远赤着脚出去,又赤着脚回来的声音。这些声音在困倦的水汽中慢慢晕染开来,细细碎碎。十五慢慢爬上榻,趴下身。   秦远缓慢地走来,他身上尚有雨水的湿气。他将薄被给十五拉上边点,十五一动也不敢动,只闭着眼感到那人给自己提了提被子,便往内间睡去了。   待连绵夏雨彻底褪下,天还是热着的,但又没前段日子那么热了。十五早就重新开始干活,但仍然没多少人理他。府里多年的人,全是人精。他们看十五再干活了,心里不知窜出什么猜测,只想着静观其变。倒是之前的旺儿反而来带着十五,有什么活,便将他叫上。有次旺儿语焉不详地安慰他:“主子么,他们想着什么便是什么。你我都是受人吩咐的,莫要难过了。”   十五茫茫然:“难过什么?”   “至少堂少爷还是对你好的。”旺儿说,“从没骂你一句呢。”   十五想,可他一点都不需要别人对他好。   给他一口饭吃,他便能活。于他而言,像堂少爷那样对他格外优待,还不如像太太嬷嬷那样不是打便是骂,反而能让他明白自己到底该干什么。秦远的脾性太让人难以捉摸,他的喜怒毫无常理。秦远赐予的一些暂且的令人无处安放的温存,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偷了东西的贼,赃物放在身上,烫得他兜不住。近日来秦远慢慢不再像从前那样,他干个活都管东管西了,正让他心里松了口气。他一无所有,那便干脆多干点活,当做给表少爷的还恩。   天气放晴,公子哥儿们的大聚小聚大宴小宴再次打响锣鼓。   秦远初来乍到,却没多久就隐隐成了这一圈人里的头儿。他年纪在其中不算大,但相比之下最为成熟,与众人都玩得开。他明明从未来过京城,但在京城各处游走却仿佛十分熟稔。钱二背了秦林秦川二兄弟,偷偷领着秦远去了那深巷闺院里。那是少数人知的销金窟温柔乡,里边种种规矩特殊,只接熟客,秦远却表现得极其平常。只有如花似玉的姑娘坐于他身畔了,他才笑着摇摇首,示意他无需人作陪。   钱二奇道:“怎么,这样的你都看不上眼?”   秦远以酒敬他,沉黑的双眼漫不经心地瞥过莺莺燕燕,毫不为所动。   “我明白了,”钱二笑了笑,“这些再怎样,也是俗的,不比你那十五。他今儿怎么没跟来?”   秦远独自饮酒,说:“放他在府里,他更自在。”   钱二神色微动,不知作什么想法。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秦表少爷对那小厮不一般,他不想夺人心头好,却总想尝个鲜,这也算是人之常情。   秦远仿佛毫无所觉,只待时辰差不多了,便起身告辞。跟着出来的旺儿却觉得,表少爷自上了回府的轿,便始终面沉如水,隐有薄怒。他是不敢多嘴的,这表少爷看起来为人温和,不随意打骂欺侮下人,但总让人觉得不可小觑。   十五呢,十五还在干活。   今儿少爷出去了,他没得饭吃。跟着旺儿回了原处与小厮们吃饭,众人亦没什么特殊的反应。厨娘炒了两盘肉丝儿,细得跟她心眼一样小,只有最会抢菜的吉祥才能一筷子卷起三五根,也就够舌头上沾个肉味的。十五连肉汤都没得浇,捡了两块丝瓜,垂着眼含含糊糊吃完一大碗饭。吃完后,他将众人的碗洗了——也没什么好洗,半点油光都没有,过一下水便成。饶是如此,他还是用手捏着碗底,用水瓢舀了水冲洗,不肯让自己碰到陶碗的内壁。   “少爷毛病。”吉祥最后一个吃完,将碗放进桶里,见他如此,嗤笑一声,“怎没个少爷命呢?”   十五充耳不闻,继续舀了水倒上去。这只碗没吃干净,留了饭粒,他拿了双筷子,高高捏住,一点点扫进泔水里。   吉祥伸了伸脚,想踢一脚,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慢慢收回,懒洋洋地回身走了。   十五端了众人的碗送入东厨,王厨娘一见了他,拎着他的耳朵便将他往里扯。   “要死!”王厨娘怨声道,“你小子,怎么得罪堂少爷了?”   十五轻轻皱着眉,整个人被拉扯得摇摇晃晃。厨娘松了手,白净的耳根被揪得通红。她回头看了眼厨里为预备下午点心而忙活的众人,又喊了几句莫看莫看,又推着十五出去了。在井边,十五蹲着将搬来的碗筷放下,厨娘在旁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:“蠢脑壳,你说说,你若是听我的,好好伺候堂少爷,你现在还用得着干活?”   十五被踢歪了身子,随即站起来,沉默着扑了扑下摆的灰。   “我前日子听人说,你开始忙了,我就觉得不好。”王厨娘声音振振,让人脑袋嗡嗡作响,“你仔细跟王姨讲,你是怎的?”   十五低声说:“没怎的,堂少爷人很好。”   厨娘看了他半晌,连阿弥陀佛都念不出来,只叹了口气,颇有些怒其不争的味道。她抬了抬手,想摸摸十五的额头,但她还是将粗糙的手放下了。她一生孤寡,从没安慰过孩子,也不懂该怎么安慰。更何况在她心里,十五这么大了,早就不需要人安慰了。她缓了缓,小声说:“晚上悄声背着人来,给你留了炖肉呢。”   十五:“谢谢姨,我走了。”   十五独自去了外院。他想起来堂少爷送的一锦袋金元宝还留在他的柜里,他想取出来,拿回去还给少爷。这赏他本就收得没有道理不明不白,早该还回去。是他动贪念了,才让那堆亮闪闪的金玩意儿留了那么久。   蝉声消了不少,盛夏进入了尾声。下人房里照例是空着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,这房子不过是个晚上歇脚的地方。   十五在自己的床铺前跪下,打开床下的小柜门。柜里散发出一阵日久经年的霉味与潮湿气息,从冬到夏的衣物也不过只有几叠。   衣物上面,一个敞了口的锦袋干瘪地躺着。   十五的瞳孔缩了缩,他修长而细瘦的手指轻轻将其拨拉开,那袋子里空空荡荡,什么也没有。 第09章   偷窃在府里,是件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的罪。   奴才偷主子的东西,哪怕是太太丢了数年不要的钗子一根,也是弥天大罪,得狠狠打一场,关柴房里,克扣俸禄等等一一不足。若是年纪小的偷了,光罚这一个不算,连带负责教养的嬷嬷都挨骂。奴才偷奴才的,这就难说。要是数额多,就罚一场。要是数额少,就全凭主子心情。下人间也很少将各自间的小偷小摸捅到上面那去,他们各自有阵营,私下解决为多。   十五看见这空锦袋的时候,其实除了起初的惊讶,并没有太多想法。   不仅是表少爷给的赏没了,他原压在衣物下的最后一点俸禄也不见了。   他一如平常地锁上柜门,回了秦远的院子。朱红见了他,小声问:“十五,怎么了?表少爷快回了,笑起来些。”   “姐姐,”十五站着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府里的告假簿子,能否给我看一眼?”   朱红愣了愣:“难得见你求人,那有甚么好看?”   朱红往日是管府里告假的,如今虽伺候表少爷,但这事仍归她管。她去取了簿子来,刚想问他要看哪日的,却只见眼前的小厮慢慢地翻动簿子,细长的手指在纸面上慢慢滑动,不禁笑了起来:“你识字么?看这样仔细。”   十五嗯了一声。   “你识字?!”朱红这回是真愣了,“太太也没让人教你,你怎么识得的?”   十五找到了,站起身平淡答道:“偶尔见了字,一个个死记的。”   朱红自然不信,仍是存疑,只在心里感叹不已。她好奇问:“你要寻谁?”   十五轻轻敲了敲簿子上的名字。   朱红:“双瑞?是大少爷房的……他欺负你了?”   “没有,”十五说,“谢谢姐。”   他出了院子,一路往秦林房中走。他寻人唤双瑞出来,那人也跟朱红一样愣愣的,摸不着头脑地进去找人。双瑞是跟着大少爷从小读书念字的贴身小厮,地位不同他人。他之前中了暑气,得了病,破例将养了好几日才回去伺候。双瑞半天才出来,见了十五,极其不耐烦的模样:“你干甚么?我忙得很,哪像你这样的成日闲着!”   十五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:“柜子,是你动的?”   双瑞冷眼看了这瘦弱的少年一眼:“说什么屁话呢?听不懂。”   十五:“那是堂少爷送的。”   “谁管你谁送的呢!”双瑞不耐烦地就要回身去,“你要告去告就是了!谁拿你东西?!”   “那日只有你在。”   双瑞猛地回身,恶意地捏了捏十五白净的脸颊,低声道,“别来烦哥哥,小子,这么多年没人动你,真当我们好心呢?有些事儿你咽下去了就完了,别烦不清楚!”他顿了顿,粗糙的手指抹过十五的唇边,轻佻地从微翘的唇角揉至漂亮的唇珠,再补充道,“你敢对太太说一句,你等着过好日子便是,懂了罢?”   十五的面颊很快被掐捏得泛红,他有些痛,却没有皱起眉头。他沉黑又剔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双瑞,在眼前人怔住时,突然抬起拳头,一阵拳风朔朔直打双瑞的腹部!   十五虽人长得瘦弱,但那些活不是白干的。他一拳打去,让双瑞猛哼一声,继而暴怒,拎起少年的领子就猛地一脚踢去。十五一声不吭地受了一脚,转头发狠地伸手打了双瑞一巴掌,啪得一声惊响。双瑞没想到这人是真的来真的,又受了一耳光,整个人被怒意惹火,连着数拳打去。十五一手挡头躲闪,一手就势掏心。然而他到底未有经验,脚步一个错乱,被双瑞直接往地上压。十五狠命挣扎,不要命般打挠蹬腿,被连着三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,像不知痛般就着眼前人裸露在外的脖颈就是狠狠一咬。   双瑞惊叫一声,脖子上血流如注,正要挥手再打,被野牛般的少年猛地一撞头,整个人天晕地旋,反被人压制住。十五平日唇色浅淡,此时满唇都是鲜红血色,滴滴答答落在双瑞的胸口上。而他一向清俊的面容沾染血迹,虽仍是面无表情,但仿佛修罗厉鬼,一股狠气。双瑞一时怔愣间,被人猛打数拳,痛意席卷上来,咬着牙将身上人狠狠踹飞出去,再踉跄站起补踢数脚。   双瑞是知道痛的,十五却仿佛浑身铁打,不觉五感。他挨了数脚,只蜷缩起咳了数声,又爬起来打架。他的声音不复清亮,一边喘息一边沙哑道:“东西,还给我。”   “早用完了!”双瑞狠声道,一脚将十五再次踹倒,“他妈早拿去换银子了,你不是不怕死?”   “你们!双瑞!十五!?作什么呢!”   一小厮高喊道:“莫打了莫打了!都是兄弟些!”   大少爷房里的几个小厮皆出来了,见状不免大骇。他们冲去拦住发了疯般的十五,让十五硬生生再受几脚。   “兄弟?”双瑞嗤笑着看着已经站不稳的少年,眼睛赤红,指着脖子,“这小白脸想要我命呢!看看他这嘴咬的,娘们么?上嘴咬!”   来的几人不比他怒火中烧,反而有些怕,七嘴八舌地劝慰着。被几人锢住的少年失了力气,冷冷瞥着双瑞。这场争斗响声不小,屋内又出来几个婢女,见此状难免大呼小叫。清风当即摔了帕子,怒喊一声:“双瑞!尽知道做些狗都嫌的事儿,欺负小的,算什么本事?”   她快步走来,正要指着鼻子骂的,却见双瑞正在气头上,扬手便要打。然而十五竟甩手挣了几个小伙子的阻拦,一手拦下,再狠狠抬腿踹去。双瑞白白当着众人面挨了一脚,又是痛楚又是羞恼,当即要再打起来,被几人哎哎呀呀给分开了。   双瑞喘着粗气:“小白脸,走着瞧么!”   十五轻轻抬手,将唇上的血迹擦去了,眼睛甚至没有看对面人一眼。   秦远回府的途中,特意吩咐于醉仙楼停下,带回那楼的名产酥肉饼。这饼出了名的饼皮酥脆、入口即化,里边包裹的满满咸肉喷香,刚出锅滚滚烫得用油纸仔细包上。虽然天气还热着,但为了不让这饼凉,表少爷还换乘了马车。换做以前,他是绝不会带什么酥肉饼作送给那人的礼物的。不送玉佩名画也就算了,送什么市井小食油油腻腻,岂不是白白侮辱了那人?但这辈子的十五种种都与他记忆中的不同,他只好投其所好。想想带十五出来过几回,说是带他玩,实际上不过于公子哥儿们的聚会间坐坐而已,连点好吃的都没给小孩尝口,难怪十五不亲近,也是自己的罪过。   一直进了屋里,十五果然不在,但他也习惯了。十五这点未变,仍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高傲性子,年纪又小,不喜欢闷在屋内也正常。秦远换了套衣,催朱红道:“十五呢,让他回来吃饼。”   朱红心想,她哪里知道那小子去哪了!但是表少爷吩咐,她不得不出了门去寻。先是去了东厨一趟,见那数个厨娘小厮忙着备晚膳,踮起脚瞧了几眼没有十五的影子,便不进去问,再绕去别处。一路走着遇到了明月,无奈地问了声好。   明月:“你还有心思问好呢?你们那十五,闯了大祸了!”   朱红大惊,忙问怎么回事。   “他与大少爷房的双瑞打起来了,”明月说,“大少爷很是发火,直接捆了他去寻太太了。堂少爷回府了么,知道这回事不?”   朱红险些两眼一黑,道了谢又赶忙小跑回屋。到底还是晚了,她刚喘着气进去,秦夫人身边一小厮已来了,正跪地说话。她不敢声张,贴墙垂手。   秦远冷着面说:“回句话与伯母,十五仍旧跟着我。”   小厮急道:“那十五着实顽劣,太太说了,再换个更贴心、更懂事的来给您使唤。比十五更漂亮的、更好看的也不是没有,求堂少爷莫要难为小的。”   秦远的眉峰凌厉,一双沉沉眼睛望去,漠然而锋锐,冻若冰寒,根本不似个少年人。   他厉声道:“你只管传话便是,你算什么,轮得到你说三道四?!” 第10章   秦夫人怒喊一声:“没大没小了!”   众人静寂。十五跪在堂厅正中,一旁跪着双瑞。秦夫人一茶杯便往地上掷,那小瓷杯直直清脆摔在地上,茶水飞溅向两人,将青衣下摆打得尽湿。秦夫人被扰了午息,满是不耐:“你,十五,到底是养不熟没教养的。你倒是说说,凭什么不安分起来?”   十五平静道:“回太太,他偷了我东西。”   “偷了什么?”秦夫人面色倒是缓和了些,她身边有人送了新茶来,她抿了一口,“讲清楚些。”   十五:“表少爷赏的东西。”   “这小子信口胡言了!”双瑞嚎了一声,“他东西放在外院,来来去去那么多人,眼杂手乱的,怎么能指定是我偷的?要是我真想偷他东西,也不会偷堂少爷的赏!反倒是他,一句话也不讲,莫名其妙打我一顿。莫不是自己花完了,嫁祸于人、想讹一笔吧!太太,我跟着大少爷长大的,这么多年为了主子们尽心尽力,您怎么也知道我的心!”   秦林亦道:“是了!娘,这双瑞怎么也不会偷人东西的。”   秦夫人沉思半晌,叹道:“罢了罢了,双瑞我是看着长大的,我知道你人如何,是心好的孩子。”她顿了顿,“到底怎样,你们也不该打起来,闹得出去,说我们秦家连两个小厮都管不好,还怎么活呢!”   她有些疲倦地撑着下巴,环视一圈,从愤懑不平的长子、到流着眼泪的双瑞,再到面无表情的十五,微微停顿,又很快将目光收回。   “十五别跟着表少爷了,一切照旧,再扣半年的俸禄。”秦夫人说,“双瑞扣个一年的。就这样罢!下次再有,便是重罚了。”   双瑞立马连磕三个头,大声谢恩。十五仍然跪着,他跪着的时候脊背挺直,连脖颈都未弯曲一下,仿佛不是在下跪,而是在与人坐谈一般。他并未磕头受了,而是平静地回望。那双黑色的眼睛与秦夫人对视,秦夫人竟觉得自己在这双透亮的眼睛下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。   秦夫人骤然又怒:“好么,饶你一回,还不算消停!关柴房去,关个三日!”   清风将柴门锁上的时候,有些怜悯地看着灰暗屋内的少年。他衣衫凌乱,浑身是伤。挨得巴掌,面上肿了,唇角皆裂。曾经清俊的五官在血污下,别有一种脆弱的美感。清风难过了:“你呀,平日怎么不见你脾性这么大……”   十五的声音沙哑:“他先辱我的。”   “纵使这样,你也不能……”清风叹了口气,将门轻轻往里推,用钥匙上了锁,“表少爷到现在也不知回府没有,你这蠢脑袋,哪有人护得住你。”   里面静了半晌,突然低声问:“姐姐,”   清风:“哎,要水?我现在没法给你。”   “我六岁进府,”十五躺在满是灰土的地面上,因为浑身的疼痛而蜷缩起来,“太太看着他长大,没有看着我长大么?”   清风愣了愣,兀然觉得眼眶酸涩。   “你这回是真触了霉头,”清风说,“太太这几日正不高兴着,许是苦夏的……再说那双瑞能说会道,你连个辩都不为自己说说。大少爷也为双瑞求情,怎么样都得给他个面子。一直以来,太太对你也不差呢,不少衣不缺穿的,从你小的时候就在我们间立了规矩不准欺侮你了,这还不算疼你么?不然按照他们那性子,怎么会放你安安稳稳长这么大呀?蠢脑袋,莫想东想西了,主子们肯定都是对的。”   她说了半天,木门内却没有半点声响。她有些犹豫地敲了敲门,见还未有回应,只好走了。   柴房黑暗无窗无灯,除了柴火外别无所有,空气太过沉闷,只有隐隐的木头味道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密密麻麻的疼痛从腿至腹部,再至肿起来的面颊蔓延开来,到了最后,几乎麻木了。十五用尽全身力气平躺着,逼迫自己不缩成一团。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气节、什么骨气,他只觉得缩在一块儿太窝囊了,他不要窝囊。他躺了一会,甚至有些困意。   柴房是他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,他睡得挺好。   他还做了个梦。   梦里他糊里糊涂,在一片黑暗中不停颠簸,车马喧嚣、人哭人嚎,他娘捂着他的嘴,在他的额前落下一个短暂的亲吻。他闭上眼睛,昏昏沉沉地被送进一间屋子,有陌生的女声唤他醒来。他既困又累,实在起不来,打了个呼噜,翻过身去。那人又在兀自嘀咕,说已经晌午了,还不起来,莫不是病了?梦中的小十五心想,这是谁呢。若是他娘,应当对他说“太阳都晒屁股了,再不起来念书,师傅要打手心了”,再喊他声小懒虫。若是他爹,直接拎起他领子就罢。当然,若他掉两滴眼泪,两人都不喊了,只会拿个小金糕放在榻边,把他哄馋了,自己爬起来吃。   小十五慢慢地睁开眼睛,迷蒙水汽中有一个漂亮的人影,簪花鬓、步摇钗,披着与他娘也有的一件颜色相似的水色绣花袍子。   他糊涂道:“娘?”   对面人沉默了。   十五醒来了。   柴房的门锁被一人粗暴地打开,将锁嘭得一声扔在地上。木门被人打开,天已黑了。黑暗中乍现些许光亮,从门口散射进来。外面一众嘈杂,有男男女女说话之声。一人率先快步进来,在他身旁蹲下俯身,声音焦急:“十五,十五!”   昏暗中,秦远皱着眉头,与平躺着的十五对视。   十五张了张嘴,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句沙哑的声音:“少爷……”   他要坐起来,秦远却一手伸入十五腰下,一手放于其颈后,直接将他环抱起来。十五从迷蒙中飞速清醒,吓了一大跳,当即便扭动身子要跳下来。奈何秦远双手极其有力,稳稳地将他抱着。他身上还带着日久熏香的淡淡香味,一身干净的绸制长衣柔软至极。十五被抱着,竟觉得自己身上一身血污汗臭,着实太脏了。他下意识地委顿起肩膀,头虚虚别过,不敢碰到那刺绣精致的领口。他微微抬眼,看见秦远凌厉的下颌。秦远将他抱出柴房,几个小厮要上来接过,秦远却不肯。十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:“放我下来罢,少爷。”   “你还好意思说话,”秦远目视前方,往外走,语气平淡,“日后罚你个狠的。”   十五听出他有些怒气,不敢开口了。   大夫连夜来了秦府,为一个小厮疗伤。这小厮挺惨,本是年纪不大,长得也挺俊秀,奈何面上高高红肿,身上还有大块大块吓人的青紫。虽骨头没事,但不知有没有内伤。问问病人,小厮只说不怎么疼,没大碍的——这浑身都是伤,能没大碍吗!大夫也难办,只说去拿了药酒来揉揉敷敷,再辅以药膳消肿化瘀,再有别的另开方子。秦家堂少爷连药膳的食谱都一一记下,当即送去东厨,嘱托他们加紧赶快作出来。这边飞速拿来药酒,为小厮上药。   秦远本想亲自上药,但他手劲太大,怕下手粗鲁了,只好令朱红替他。可怜朱红大晚上的不得休息,得为十五这个混小子上药,还得听表少爷在一旁叨叨:“有你这么莽撞的没有?丢了东西,丢了便丢了。你只要提一句,我早就送个十斤百两的与你,干什么去寻人打架?再气不过,也至少寻个人一道去,怎么能自己一人就去了?莫非你以为你这命不值钱,缺胳膊断腿也是随意的?”   十五忍着痛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半句还嘴都没有。   秦远仍是恼怒着的,又不能跟一个小孩置气。十五是个半大小伙子,脑头一热作出什么糊涂事也是正常的,他当年做的一筐糊涂事哪件不比这个离谱多了?他只是觉得后怕,万一十五这回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,他重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!   朱红且将脊背与腹部的淤青揉了揉,见十五有些受不了了,望了秦远一眼,得到默许后便去拿了热巾子来敷着。十五浑身火辣辣的疼痛,躺在小榻上,大热天的出了一身冷汗。他又饿又渴,嘴唇干裂,却不敢声张。朱红料理完一切便退下了,只留表少爷一人坐于榻边,冷着面看少年的伤势,越看越满腹怒气。   “太太说,”十五突然开口,“要我日后不跟着少爷了。”   秦远:“不跟着我,你跟着谁去?你还欠我两顿罚呢,我就这么把你给放了,岂不是亏大了?”   十五抿了抿唇,他想爬起来跪下认个罪,但又想起秦远之前的话,不再作声。   秦远拿了帕子,一点点将他面上的血污给拭去,将那精致的小帕子弄得脏兮兮。他沉声问:“听说你咬了那人一口?”   十五嗯了一声。   “什么东西都咬!”秦远口上斥责着,手上动作却极其轻柔地蹭过少年的唇瓣,“不嫌脏?”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这是什么骂法?十五糊涂了。   秦远一通擦完了,再拿着自己的茶杯,用新的帕子沾湿了,一点点将干裂的唇瓣润湿了。他微微蹙眉,在摇曳烛灯下,显得面容愈发俊朗。他说:“十五,以前都未跟你好好聊过,我们今日就说一场。”   十五安静地回望,他的眼睛有些倦色,像是琉璃珠子蒙了水汽。   “我从不把你当下人看,”秦远认真道,“我本就长你一岁,你就将少爷当作哥哥,行吧?莫要做那些折辱自己的事,有人欺负你了,就告诉我,我自然能替你解决。哪怕你好面子,不愿意告诉我,那也是成的,只是怎么都不能伤了自个。你与我是一样的,不用朝我跪,亦不用认罪谢恩。要是怕外人说,你仍旧在外面喊我少爷也行,只有我们二人在时,你就唤我名字,秦远。”   十五的心跳骤然加快。他不知道是对自己胸膛的砰砰跳动似乎措手不及,还是对秦远这番话措手不及。   “我…”十五觉得嗓子有些干渴,急促道,“少爷,我闯祸了……我错了,我……”   “没闯祸。”秦远看着眼前的少年嘴唇张了又合,一副受了震动的模样。他想俯身去亲一下,却又怕吓着人,只能小心地拉起少年蹭破块皮的右手,于冰凉的指尖轻轻落下一吻。   “太厉害了,”他说,“听说十五都把别人打赢了。” 第11章   东厨的厨娘们受了堂少爷的吩咐,紧赶慢赶料理十五的晚膳。正是夜深人静,几人对话间,早已将方才表少爷与太太的对峙描述得如同天上神仙大战,千万大兵对千万,电闪雷鸣战鼓汹汹。   “那堂少爷,直接去寻的太太,”一年纪小的丫鬟绘声绘色地比划一通,“那张俊脸冷着问,您如此罚十五,是不是不给侄子面子?嚯,太太哪里容得了小辈这样不讲理,立马摔了一青玉瓶儿,大怒一场!大少爷、二少爷全在呢,主子们全吵翻了天了。”   一个嬷嬷是来帮忙的,坐在一边喝了口茶:“哪里呢,大少爷一心要保双瑞,堂少爷却说要将那双瑞赶出府去,半点情面都不给!争执不下,主子们便要审,棍子打了几回,双瑞便招了,说是偷了堂少爷的赏,又拿了些许银钱,全去换了银子,偿赌债去了!大少爷当时候那个叫脸上一会青一会白,太太怒极了,再摔了一个青玉瓶,凑了一对儿。”   李厨娘小声道:“那堂少爷到底是早早没了妈的,说话做事这样凶狠!听说双瑞连夜都不能过,受了顿棍子,连钱都没能拿半点,便被赶出去了,让大少爷哭了好大一场。十五才叫好福气,生了好皮貌,得主子这样护他。”   “只是太太到底是气着了,”丫鬟为灶台添了把火,“谁不知道堂少爷为什么才护着他呢?堂少爷又不是一辈子在京城的,等他回去了,十五的日子可怎么过?”   咚得一声响。   众人吓了一跳,却见王厨娘一刀直接剁进了案板里,不耐烦道:“干不干活了?不做事儿,少在这儿瞎几把偷闲!”   几人互相望了一眼,各自忙活起来。   做完了晚膳,王厨娘另煮了个几个滚烫的整蛋,剥了壳附送去。十五就坐在榻边,支了个小案,左手捏着蛋在脸颊上敷衍地搭着,右手捏一双筷子,稀里哗啦将一碗软糯药粥吃得干干净净。平时下人只食糙米、杂粮面,吃粥亦只吃稀粥。而这粥是以极精细的白米为底,骨汤作水,入口软滑香甜。何首乌骨鸡汤,排骨炖山药,皆放了少许药材。另有上汤时蔬,都是清淡口味。十五其实更想吃红烧肉,但这一顿已经着实不错,再加上饿得狠了,吃起来痛痛快快。他吃了将近一半,秦远在桌上敲了敲:“已经晚了,再吃多的,待会肚子不舒服。”   十五慢吞吞地哦了一声,眼睛却不敢看秦远。只依依不舍地将筷子夹住的排骨咬了,细嚼慢咽地将肉一点点吞尽,把干干净净的骨头轻轻吐在小盘子里,老实地放下筷子。   还说“将少爷当作哥哥”。十五心想,有哥哥不让弟弟吃饱的么。   秦远一见他那表情就知这人心里想着什么,头痛道:“还不乐意?本带了酥肉饼回来与你吃,若你没出去打架,早就能吃上了。”   听到“酥肉饼”一词,十五的耳朵动了动。   秦远:“唔,不是欠我两次罚么?这回就罚你没得饼吃。”   十五面色平淡无波,心底的耳朵却慢慢垂下来,像只受了挫的兔子。   秦远命人将东西撤去了,再自己亲手拿了还热着的水煮蛋,在十五的面颊上轻轻滚动。十五仰起脸受着表少爷的伺候,他想自己来,又被秦远拒绝,只好安静地发着呆。   “喂,”秦远轻轻唤了一声,好笑道,“怎么都困起来了?”   十五缓缓眨了眨眼睛。秦远只觉胸腔滚烫,好似这慢慢扇动的眼睫是无意蹁跹而来的蝴蝶,安安静静地落在他的心里,将所有的戾气融成一手月光。秦远低声说:“好了,睡吧。”   十五没有洗澡,浑身黏腻发凉,还有伤口作痛,其实有些不舒服。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躺下,自己将薄被拉至胸前。秦远仍坐于榻边的小座上,看着少年平躺下来,伸手将压在他脑后的长发轻轻拉扯出来一些,省得他垫着不舒服。十五的手缩了缩,悄不作声地往被子里藏。   “不亲你手了,”秦远说,“睡吧。明日再要叫大夫来瞧瞧,别的事你全都不用想,只管睡好便是。”   十五闭着眼睛,被下的身形清瘦,整个人不自然地平躺。他的面颊还肿着,在摇曳的烛灯下显出脆弱的漂亮。直到他慢慢睡熟之后,眉毛才轻微地皱起来,好像这疼痛在清醒的时候是不能显露出来的一样。   秦远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到心里有些难过。从他得知消息,到他与人周旋,再至他赶进柴房,见到躺在地上、狼狈的十五,只觉得发怒,既怒十五莽撞冲动,又怒别人欺负十五,再怒自己没能好好护着。而当夜色深暗,看见他浑身是伤痛的少年睡熟了的时候,那种酸酸涩涩的味道才漫上来,堵住了嗓子眼。他伸手,想将那对蹙起的眉毛抚平,又怕惊吓了人,一只手在半空中犹犹豫豫,最终收回。他再剪了小案上的灯亮,小心翼翼地站起来,轻轻退入内间。   烛灯熄了大半,室内陷入温柔旖旎的昏暗中。夏风凉凉,从蝉绿纱中透出些许呢喃细语,越发轻微的虫声将歇,万家灯火落入天地,都陷入梦中的温柔乡。流萤在黑暗中独自穿梭,为每一个梦织出微弱的光亮。   第二日的十五有些发热。大夫又来看了一回,细细诊过,说这小厮大体康健,只是平日里肝气郁结,气血不足。想必是夜夜觉浅多梦易惊,常有忧思,故而小伤小病免不了,身体不如同年的小伙子们结实。秦远当时就躁了:“昨夜不说没事儿吗?怎么一晚上过去,多了这么多毛病!”   大夫讪笑一声:“昨夜只是稍料伤势,今日才是切实诊了。这些其实并无大碍,只消好好调理,自然……”   “那小孩好的很呢,”秦远烦道,“平日里爬树搬东西打架第一个上,生怕漏了他似的,哪来的忧思!”   大夫:“……”   大夫险些噎了口气,诚心实意地答:“是,您说的有理。”   秦远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着实无理取闹,稍稍平静下来了。他实在很难对十五的身体健康无动于衷,他没法忘记上一辈子,他远在千里之外,收到写有十五病重的家书时的剐心之痛。以至于当他看见十六岁的十五白白净净、健健康康的模样,心底万分欣喜也不为过。秦远揉了揉额头,平和了语气:“是我唐突了,能否再留些调养方子,给那小孩好好养养?”   大夫诡异地瞧了他一眼,心想这秦家堂少爷倒是有趣,养个小情儿跟养儿子似的,小孩来小孩去不离口。他倒是一板一眼地留了方子,再嘱咐饮食多多注意云云,秦少爷当即着人去办。由此,十五刚昏昏沉沉地起来,勉强漱口洗个脸,迎接他的是一盅红枣桂圆阿胶汤。   十五嘴角抽动,硬着头皮喝了,再来一盘蜂蜜淋山药糕、血糯烧麦、芝麻汤圆,竟还有碗太太平日喝的白雪冰糖燕窝炖莲子,补气补血,全是甜腻腻滑不溜秋的,一顿早膳吃下,十五彻底陷入了低气压。本就头晕脑热、浑身痛得不行,再见这些,他只觉舌根发苦,整个人病恹恹的,没有半点力气。   “知道你不喜欢,但这都是对身子好的。”秦远无奈道,“你想吃些什么?”   十五小声:“炖肉。”   秦远:“……好,炖肉便炖肉。”   东厨当真送了炖肉来,按照表少爷吩咐的,拿一极漂亮的五彩落花流水白瓷碗,里边精精致致地摆了两块瘦肉,仔细叠在一块,多点汤汁都没。   十五提起筷子,硬是停滞半晌。   “少爷,”十五认真道,“我闯了祸、犯了罪,给您添了麻烦。放我回去与他人一道吃吧,我本也不该与主子同食。”   秦远当即急了,哭笑不得:“这算什么!昨夜不答应得好好的么?小祖宗,中午给你个两斤肉,炖着、煮着、炒着,想怎么吃怎么吃,行了罢!” 第12章   十五过了一夜,身上青紫愈发凸显,因只穿了一件棉质白色单衣,薄薄布料轻易便露出白皙皮肤上的大面骇人青紫。面上时刻拿鸡蛋滚、热帕子敷着,勉勉强强肿胀下去了些许。因为烧着,额头上又得冰敷去热。十五用过早膳,恹恹地又吃了碗红豆薏仁粥消肿,再喝了碗大夫开的药汤,全是汤水。红着脸被人扶去放完水回来,虽他主动表示可以继续干活了,却被怒意满满的表少爷强制压在榻上,拿被子滚成一团,让他接着睡去。十五本就贪睡,又因病痛,很快就再次沉沉坠入睡梦之中。   秦远活了两辈子都是个不会照顾人的主,他娘走的早,从小都是奶娘嬷嬷在他屁股后边追着伺候,哪里轮得到他伺候别人?比如他昨夜怕闷开了小窗,让出了冷汗的十五一夜便烧起来,又比如想一出是一出,有什么好的便凑一锅端了。他是怀了颗好心好情,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。他倒是看得挺开——或者干脆是尚未意识到自己哪儿有纰漏——见十五睡熟了,嘱咐朱红等多多细致照料,自己换了衣、带了一二人便出府了。殊不知朱红留下来感叹,幸好表少爷出了门,给十五留了条活路。   秦夫人昨夜便生了病。贵家女眷,没个小病小灾的都不好意思往外边讲。唯有市井人家要女人膀大腰圆、面红齿白,一人顶得上两爷们,健健康康活到九十九,这是俗家烟火的心愿。像秦夫人这样的,每日无病也得有点病,还不能是大病,须得是头疼、目眩,又或是常年染着风寒咳个不停,总是消瘦,气血不佳云云。秦夫人昨日被侄子气着了,正巧便是多年的头风犯起来,卧床至现在还未进一粒米。   秦老爷应卯去了,大少爷、二少爷都于榻边侍疾。两个儿子都是知道自己母亲本无大碍的,大少爷秦林却哭得死去活来:“娘,怎么能,怎么能……”   秦夫人半合着眼,未施妆粉,面色不佳。   “他做得忒过分!”秦林恨声道,“纵是双瑞做错了,怎能如此打出府去,把我的面子置于何地?我拿他当亲哥哥,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的身边人!”   秦夫人呼吸绵长,像是根本没听到她长子所言一般。秦林说完又不吭声了,一人乖巧上来跪着给他擦泪。从外间进来一秦夫人身边的婢女,立于珠帘之外,温声道:“太太,堂少爷来了。”   大少爷当即要站起,却听床帏内秦夫人平淡问:“来了怎不进来?”   两人上前为秦夫人披上外袍,那婢女出去引秦远进来。秦远人至,因秦夫人未换外装,他站立于珠帘之外,将一雕花檀木盒交给一丫鬟代为献上。秦远并非来道歉,也并非为昨夜之事解释,甚至连两个弟弟都未多加寒暄。反而他像是真心来关心秦夫人身体,只说要伯母多加调理好好休养,切莫劳累伤神等等。秦夫人纵使是心里有怒气,但伸手不打笑面人,只好忍着气坐起来,隔着床帏珠帘,瞥着那道模糊人影,笑容如旧:“都是一家人,有小远的心意,伯母便知足了。”   “于德济堂挑了一人参与伯母,”秦远微微一笑,“伯母若是不嫌弃,平日随意切了泡泡茶也是好的。”   秦夫人神色微微一动。待秦远离去,她命人打开木盒瞧瞧,那人参果然品色极佳,府里平常进的不能与之相比。这种德济堂平日用来上贡入宫的货色,不是轻易拿钱便能拿到的。秦远这数日与京中子弟结交,竟混的比土生土长的秦家二子还好,轻松便拿了常人难求的东西。秦夫人思这侄子之成熟,觉此子日后定将不凡。再想起昨日当众下不来面子,心底又有些不舒服。但她转念一想,自己妹妹早去,外甥缺人管教,又到底年轻,在人情世故上稍有缺陷也似乎无可厚非。   秦林:“娘,莫非您就这样……”   秦夫人回过神来,懒声说:“还没说你呢,身边人赌到欠了债了,还护着他?我看那双瑞本也是个不惜福不省心的,趁早换了正好。”   秦林满腹怨气,与弟弟回了屋,更是一同将表兄骂了一通。奈何过了几日,秦远送了块祥瑞玉佩去,大少爷当即不气了,连带着二少爷心底还在嘀咕,怪自己没个小厮去招惹那十五,不然也能得块好玉呢。自然,这都是后话不提。   秦远从太太房中出来,一路回去了。十五还在睡,热未退下,苍白的皮肤有些许泛红。朱红等照料得极其细致,还往十五唇上抹了些许蜂蜜,省的他病中唇干。秦远轻声换了衣服,往十五的榻边一坐,悄悄摸摸地往十五的脖子上系了根红绳。   十五眉头微皱,眼睫轻轻颤动几下,像是被吓了一跳般猛然睁开眼睛。秦远未料到自己还是把人给吵醒了,想起上回十五惊醒的模样,赶忙伸手安抚少年的额头,低声说:“是哥哥呢,没事没事,是我吓着你了。”   十五从迷惘中清醒过来,听见他的话,抿了抿唇,舔到了唇上的甜滋滋的味。   说来奇怪,他明明一点也不喜甜食,此刻却觉得这味道并不那么讨厌。   “真吓着了?”秦远揣度着少年的意思,“给你戴了个东西,方才去拿的。太过仓促,没有再好的师傅了。你自己瞧瞧喜欢不喜欢?”   十五这才意识到脖子上多了东西。他伸手拿起来看,红绳上系了个纯金的锁样,上边花纹繁复,正面刻有平安如意,反面还写着长命百岁。另有小字无数,大多都是吉祥话。这锁以极纯的足金打出来的,不仅花样精巧,而且色泽明亮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十五小声说:“长命锁。”   “对,”秦远说,“别的小孩都有,我看你没有,给你补一个。”   十五心想,他以前也是有一个的。   他生出来的时候身体孱弱,父母亲心疼他,为求他平平安安、安稳长大,足金的长命锁、平安锁挂满了脖子,脚腕手腕都是金圈儿银圈儿,漠北买来的狼牙挂在胸前辟邪。护主的玉系在腰间,传言是玉碎替人挡灾。纯金的佛牌,是他爹于佛前长跪后得的,经由住持开了光,压在他枕下,保他夜夜安睡。一年菩萨三生日,他母亲抱着他亲自去庙里,只为求菩萨能佑他安稳。只有被人护在手里含在嘴里、被人视若珍宝般长大的孩子,才会浑身都是这样的金玉佛串,管他信与不信,不求神佛保佑富贵成才,但求个平安喜乐。   然而时过多年,他几乎忘却了自己曾经活在哪儿,自然忘记了那只长命锁在何处丢的,何时不见的。   可他现在又有了。   秦远看着这少年捧着那金锁垂眉沉思,又突然抬眼,想要挣开被子坐起来的模样。秦远不帮他,反而皱眉:“你不会是要跪起来谢恩罢?”   十五顿了顿,抬起的身子慢吞吞地躺下,将被子往上拉一拉,仿佛刚才的动作是表少爷的幻觉。   秦远虎着脸:“你敢跪下来受恩,这锁我就收回来了!”   十五握住长命锁的手立马紧了紧,又慢慢松开。   秦远瞥见自己一句玩笑话这小孩都当真,既觉好笑,又心底稍显惊喜,觉得自己可算是送对了东西。他心里十分高兴,又不便显露,只照常唤人去催催午膳,准备熬药等等。再回头看着仍躺着的十五,佯装漫不经心道:“开玩笑的。送你的东西,就是你的了,给你留一辈子。” 第13章   十五系上了那长命锁,小心地藏在衣领下边,平时看去,白净修长的脖子上只露出了一圈红绳,金锁藏于衣领,不那么招摇。他的烧热很快退下,可浑身的淤伤却难以消除。他与那叫双瑞的小厮打架打得着实凶猛,身上青紫肿胀,动一动都让人想皱眉头。十五很少将疼痛表现出来,秦远日日跟着他照料了一周多,以为他伤势较好了,便偶尔也出去赴约应酬。无人与十五讲话的时候,十五照旧面无表情地发着呆。   雪青有一回偷偷找了他,手上还拿着一个小金元宝,期期艾艾地说是她剩下的,先将这个还了。   “你拿着吧。”十五说。被卖进府里的人是不能为自己亲人吊孝的,要吊孝,也只准为秦府主子吊。但雪青虽没着孝衣,却未施粉黛,簪钗尽去,一身素色,明眼人都知她家里定是死了人的。十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,只能干巴巴地将金元宝推回去,让她留着。   雪青慢慢将那小金元宝收起来,低着头嗫嚅道:“你……你便自个多加小心,总有人背地里说你……”她顿了顿,像有些难以启齿般张了张唇,又看着对面少年平静的神情,将剩下的话吞咽进肚子里,慌着道了声别,便转身离去。   十五低下头将有些萎靡了的花叶折出,握在手心里,拿去丢了。   夏季的意味在慢慢的变得绵长而悠远,不知道从何时起,闷闷的燥热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飞奔而去。中午的天还是热着的,但早晚若仍穿着短打,便会觉得胳膊脚腕有了凉意。而秦府与十五差不多年纪的小厮们都仗着自己年轻体盛,穿多了还怕落人鄙弃,不入仲秋是不加衣的。十五以前是他们中的一员——倒不是他也年轻气盛挣个面子,而是前一年的秋衣小了,这年的秋衣还未到。   今年他可没法这样了。   秦远初学如何带孩子,非常谨慎,一步一步都照着朱红等多年丫鬟的指点。早晚强制性地要求十五加衣,一直到了正午才准脱了,午休时候又必须得盖上薄被才准睡。若不是尚存一些理智,恐怕他要将自己的夹袄拿出来给十五裹上。   “不加衣服,中午便没肉吃了,”秦大少爷恐吓道。   小厮十五闻言抿了抿唇,将外袍套上。他照旧要干活,不干活就不乐意。秦远终于懂了这是他那小厮的怪癖,宁愿在家干活做事,不愿出去吃香喝辣,便由着他去。十五去清秦府的水池子,在热热烈烈的太阳下热出一脑门汗,转头便把外袍给脱了扔在石头上。待他将网捞等等放好,回身回屋的时候,一身单薄,裤腿挽起,袖子半卷,露出仍有一小块淤青的白皙小臂。   秦远本已夹了两个狮子头于十五碗里,抬眼看到这副模样,气得又挨个夹回去了。   他活了两辈子,还真少有人对他的吩咐全当耳边风的。他板着脸独自吃自己的,十五乖乖巧巧立于墙边、垂手侍立,很是个正儿八经的好小厮。待主子吃完了,他才跪坐于自己的小案几前,安静吃饭。秦远饮了口饭后茶,悄悄往那边一瞥,这小子倒好,真不往肉菜上动一下筷子,只往绿菜上夹。   秦远看着又不舒服了。他想,你只要说声“哥哥,我错了,我该加衣的”便让你吃。再看十五捡了条丝瓜,放于饭上,筷子一动,一团饭就着丝瓜吞咽下去,连气都要喘不顺,心想说声“少爷,我想吃肉”就行。一直看到十五自顾自不作声地吃,碗中剩下一点点饭,因汤是骨汤也算荤,只有舀了一点菜汤润润干米的时候,险些直接站起来,惦记着十五只要喊他一声,别的就不说了,先呈上十碗狮子头先。   十五不发出一声响,面如平常地吃完午饭,将自己的碗碟都一并收拾了,从容端着出去,坐于井边自己洗后,再将碗碟送去东厨。   秦远到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半句话。到了用晚膳的时候,他特地吃得极少,几乎没动几下筷子,立马坐到一边看十五吃饭。十五毫不犹豫,第一下就往大肘子肉上碰。   好么,说好的“中午没肉吃”,就是中午不吃肉,晚上吃得可欢着呢。秦远心里五味成杂,究竟该夸他懂事儿,还该说他不懂事儿?   十五与其他人一起送了晚上的碗碟去东厨,别的人早早回了,十五却待了半天。秦远沐浴过后,在书室读了许久书也读不进去,满脑子都惦念着那小厮。小厮倒真来了,手里还端了食盒,立于书室门口,并不进去。   秦远抬眼看到这清俊少年安静地站于门外,愣了愣:“进来,立在那儿干嘛?”   十五小心进来,手上的食盒都不敢往桌上放。秦远对书本没有那么多讲究,随意扫开,令桌上有一片空地,示意十五放下。十五放下食盒,打开盖子,里面摆了些许糕点。   “你不是不爱吃么?”秦远问,顿了顿,突然想起,“给我的?”   十五:“嗯。少爷晚上吃的少,此时再用点夜宵。”   秦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笑了一声:“好十五,知道疼哥哥了。”   十五微微张了张嘴,又闭上了。秦远知道他不善言辞,也不敢多逗弄人,只是低头夹了一七巧玫瑰酥,往嘴里吃了。十五立于桌前,小心地将食碟端出摆好,一切完整,目光轻微地移到桌案旁的书卷笔墨上,又很快挪回来。   秦远吃了一些,主动收好,将食盒盖上:“待会令人来收拾。你歇一会,过会便睡吧。”   十五点点头,去后院往身上淋了桶水。他瘦削的脊背在黑夜与少量的烛灯中显得白皙如玉般,白玉微瑕,背上仍有少量淡淡的淤青,透过苍白的肌肤,更显脆弱。冰凉的井水淅淅沥沥从光滑的肌肤上流淌,顺着窄腰流入乳白色的亵裤中,藏匿不见。他将头发团在头顶,显得有些乱糟糟的,弯腰拿了一帕子,往身上胡乱擦了擦,正要顺势脱下亵裤时,背后传来一声咳嗽。   十五吓了一跳,狼狈地回身去看,正是已换了睡袍的秦远。十五登时满脸通红:“少爷!”   “就在这儿玩水?”秦远皱起眉头,“这天气已经冷了,你病又没有好全!”   十五扯了放在地上的外衣,匆匆往身上一裹。听见堂少爷如此发言,全然无语,心想他难道还真是小孩子,没事做来玩水的么?水有什么好玩?   秦远走上前来,嘴里仍叨叨:“水有什么好玩?”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十五:“我不是玩水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我只是冲洗下,换身衣服……”   秦远将自己的外衣脱了,劈头盖脸地往十五身上一盖,拎起少年的领子:“明日起在室里浴桶洗,今天先放了你。”   十五糊里糊涂抱着自己衣物被一路拎回房里,心里还在嘀咕,这堂少爷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喜欢多管闲事。管他穿衣、管他吃饭、管他沐浴,还有什么是不管的?   在心底嘀嘀咕咕的十五乖乖在屏风后换了衣物,将旧衣叠好,明日带出去洗了。他着一身白色单衣,墨色长发放下,像只垂下耳朵的白兔子,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。待少爷吩咐声睡吧,他顺势躺下,将薄被拉至胸前,轻轻“呼”了一声,像是终于舒坦下来似的。   秦远照旧自己剪了烛,半靠着雕花门,小声问:“十五,想念书不?”   十五背对着他,同样小声回:“太太不许。”   “你管谁许不许,”秦远声音抬高了点,“只问你,你想不想?”   十五:“不想。”   秦远愣住了。   “真不想?”   “我不想,”十五重复了一遍,“我不想念书,少爷。”   “你翻过身来。”秦远绕至门旁,沉声道。少年翻了个身,黑亮的眼睛与他对视。秦远说:“对着少爷的眼睛,最后问你一遍,想念书不?”   十五安安静静地躺着看他。秦远想,不知道还有哪家的小厮这么逾越的,躺着与主人对话。他又想,看这俊秀眉目如同氤氲于水汽里、打磨过千万遍的玉珠子,如同江南六月雨,如同黑瓦白墙,飞过行鸟,应当留在水墨画里,不知怎的,竟一人跑出来,在俗世里溜溜达达,溜达至他面前的软榻上来。秦远缓声说:“你不用想别人怎么看、别人怎么管,你只问问自己的心,愿意念书写字,就告诉哥哥一声。”   十五仰视着看他,少爷的面容在仅剩无几的光亮中显出模糊的俊朗。十五慢吞吞地,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认得的字不多。”   秦远已知他意,微微一笑,唔了一声,回身去睡去了。 第14章   秦远开始教他那小厮识字,才觉出十五那句温吞吞的“我识得的字不多”是彻底的谦虚。   他本想着十五从小未有师父教过,虽已十六了,仍托人拿了开蒙读物来,先教着会认了字再说。秦远两辈子都不算个爱读书的,奈何从小入私塾、请先生,不读书也得读书。好歹也是名师教过,入过太学的,虽他本人不求考取功名,但硬要他考,也不是不能。他上辈子只觉十五文雅不俗,却未曾仔细想过十五的学识从何而来,只在慢慢模糊的记忆里揣测也许十五是后天自学。如今他命人拿着三、百、千来了,十五自己略看了两眼,竟能背出个七七八八。   “你……”秦远愣了,“怎么会的?”   十五站在桌前,含含糊糊地不愿回答。   秦远微蹙眉头,想了半晌,拍掌道:“你偷偷学的,对罢?秦林秦川那两小子念书的时候,你在外偷听的?”   十五眼睛慢慢眨了眨,嗯了一声。   秦远心疼坏了:“伯母着实小气,让你旁听又不多费个钱。”他顿了顿,温声道,“如今再请个先生来府里,不免惊动他人,诸多不便。就由我先带你,略念些书,之后随我入了学,就可让你一同听着了。”   十五立马答:“多谢少爷。”   秦远笑着反问道:“谢哥哥作什么?”   这堂少爷自认哥哥已是常态,动不动就自称哥哥如何如何,能占句便宜就占一句,毫不害臊,十五已经习惯了。秦远另拿了别的,轮到高深些的四书五经等,十五便只能勉强识字,不明其意了。他能识的字也不算少,这回问他,十五倒是老实答:“除了三百千,再多的字,都是死记的。清风偶给我看账本子,还有些他人的话本。一个字记得读音,画下来,再问人,就记住了。”   秦远逼着十五与他坐在一张椅上,两人凑在一块,他感受得到少年身上清爽的味道,和微微沙哑、但仍然清亮的声音。十五平时在人情世故上显得像只呆兔,在念书上倒是聪明,又听得认真。秦远慢慢讲解,十五很快悟了。碰到不认识的字,秦远比个几遍,回头再问,十五已识了。秦远心里又软又涩,泥泞得一塌糊涂。他想,十五生性聪明,却可惜身为奴役,不然照他一样从小念书上学,不说多的,必比京城那些酒囊饭袋公子哥儿好个千倍万倍。自己怎么不早活几年,要是七八岁的时候就赶来找十五,可不就免得这人受这么多苦?他又想,庆幸自己能重活一遍,至少过后几年的苦,能让这人免受了。   略念了半页书,秦大少爷又担心伤了十五眼睛,改换写字。秦远磨了墨,一手盖住十五的右手,亲手教他写。十五会持笔,虽显得生疏,但也未到要人手把手教的程度。秦远的手心微烫,而十五身上却是常年发凉的。两人手心手背贴合,仿佛温热从一人传至另一人身上。十五几乎被人整个环在怀里,手背上被压着另一人的手,笔头略沾些墨,在纸上一撇一捺地写字。   “十五,”秦远看纸上,“你这名字好写。”   十五不吱声。   秦远又带着他的手写了自己的名字,正写在“十五”旁边,十五仍不吭声。秦远问他:“为什么叫十五?”   他本知道这问题的答案。上辈子的他问这个,那时候的十五平淡回答,是因他某月十五入的府,府里干脆唤他作十五。这个答案着实平常有理,秦远也寻思过,若他是十四进的府、十六进的府,就都不如十五好听。只有十五念起来圆圆满满,令人舒服。   “刚进府时,太太问了五遍、老爷问了五遍,”十五慢吞吞道,“还有一嬷嬷又问了五遍,我才说话。所以叫十五。”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秦远再一次如遭雷劈,这比他知道十五爱吃肉那回还要震惊:“你……是这样才叫的十五?那你何时入的府?”   十五莫名:“这得去翻簿子了,我怎么记得哪日进的府?”   秦远手松开了,定定地瞧他。十五暗自松了口气,不回头看,而是自己持了笔,小心翼翼地写字。他的手腕微微颤抖,提笔不稳,是初学者常有的毛病。写起字来也歪歪扭扭,不算好看。看他有些沮丧的样子,秦远也顾不得自己的惊诧,温和安慰道:“不过才学,拿笔的模样已经很像了,多练便好。”   十五点点头,再临着字帖,边练字边识字。少说也有半个多时辰,手腕酸疼,提笔已经软了。秦远让他歇一会,十五出去端了茶水回来,打了声招呼,出了书室,往东厨去。   秦府不算太大,胜在内部雕梁画栋,小池流水,别有一番滋味。十五趴在美人靠上,看了一会荷叶锦鲤,没什么意思。   他骗少爷了。   哪里的主子会数自己问了几遍人。那时候太太们连声问了几遍,他都不出半句声,跟个哑巴似的。秦夫人身边的一人——也许是丫鬟、也许是个老嬷嬷,他也记不清了,捏住他的手腕,拿了小棍子敲他手心,敲一下报一个数儿,一直打至十五下,他才终于忍不住,呜呜咽咽哭出声来,由此唤他叫十五。其实现在的他回想起来,觉得自己那时候十分好笑,既然他生性软弱憋不住,总归是要出声的,为何不在第一句问话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答了话,何苦白受一顿皮肉之痛。  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搪塞少爷呢?十五在心里自己问自己,少爷是不会打人的。   十五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条红锦鲤绕叶缓缓游动,站直了继续往东厨走。   秦家并未亏待他。秦家给他吃、给他穿,将他养大,他用自己的一辈子以及未来后代的人生,为秦家当奴来偿还。要说打骂他,打小厮是再再正常不过的了,不打便没有规矩,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。小时候刚入秦府的十五不懂规矩,既胆大又莽撞,逮着人便哭问自己爹娘去哪儿,于柴房关了半个月,不就老老实实了么?稍大一点的十五,不再随意逃出去、不再开口提自己的父母,于秦夫人前跪着求同秦家二少陪学陪读,未得允许,便自己悄悄地日夜回忆曾在家中学过的开蒙读物,一个个字暗暗记下来,不也活得好好的么?   常有人说,宁为贵家奴不为贫家子。秦府下人的衣着吃喝比市井人家要好上数倍,他早该感恩戴德,而不该耿耿于怀。说白了,他可能心中仍隐隐恐惧,恐惧少爷确实只是少爷——少爷自称哥哥,是逗弄他、是觉得有趣,而他要是真把少爷当做哥哥,是该挨棍子的。要是堂少爷偶然得知他小时候挨打的事儿,也许会为他怒一场。但他委屈地、讨宠般地讲出来,只为求一个逾期的袒护,既愧对秦家,也愧对自己。他实际上已对父母的印象极其模糊了,只隐隐约约地记得,他父亲曾将他抱在怀里,交代他要活得坦坦荡荡。   十五:“怎样才能活得坦坦荡荡?”   “啪”的一声,王厨娘往十五脑袋上摔了一掌:“活得坦荡?你要是一早来找姨,就算活得坦荡!好你个白眼狼,自从听着你闯祸的消息,我就成天吃不饱睡不好,一夜起了四五回还不能够,头痛得快死了。这都过了多少天了,才想到来看看姨?”   “姨,对不住。”十五老实道:“前些日子一直在床上躺着。”   王厨娘哎呀一声,又捧了碗剩下的炖肉来,看着十五抱着碗,坐在门槛上吃。她忿忿道:“你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怎样编排你与堂少爷,当真过分。好十五,日后躲着些人,少跟他们来往,不然再出来个双瑞也不一定呢。”   十五这些日子好吃好喝,肉从不缺的,被秦远养的终于长出了些许肉,显得愈发白白净净,像个好生养出来的小公子。他已不用稀罕一碗剩下的炖肉了,却仍珍重地捧着,一口一口吃得极其认真。闻声连头都不抬,专注着吃肉,嗯嗯两声便罢了。王厨娘盯着少年瞧了半晌,感叹一声:“堂少爷对你着实好,十五,你仔细着吧。”   十五顿了顿:“如何‘仔细着’?”   “这都不懂?”王厨娘在他身边坐下,“学学之前的双瑞,看见主子了,就多笑、多说好听的,千万别板着脸。还得当着主子面多干活,缺了水了你赶着去倒,饿了你赶着去端吃的。太太没让人教你这些,你就真落了个木头脑袋。”   十五小声说:“可少爷不喜欢我干活。”   王厨娘愣了愣,轻声问:“你当真没……?”   十五摇了摇头。   王厨娘皱起眉,唉声叹气地问了十五他平日与堂少爷是如何相处的。十五一一回答了,却见王厨娘越听越惊诧,一直听到方才少爷亲自教十五读书写字,她站起来转了一圈,又回身坐下,搂住十五,像是哄孩子般推了推他的脑袋:“姨本也不愿意劝你走这条路,到底是个好好的男孩子,虽说那些人以后也照样的等主子赏妻生子,可终归不一样!只是如今你这样,真让人难办。你若不伺候好了堂少爷,堂少爷不护着你了,那些人不得疯了?这些天府里说什么的都有,纵使有姨想护你,我都这把年纪了,想护也护不住。你呢,便放下些身段,忍了面子,待少爷再多喜欢你些了,日后为你谋定前程,不管是给你点了人,还是带你回去南边,都是值得的。”   十五有点不习惯地缩了缩肩膀。他不习惯这样亲近,却又躲不开。   王厨娘附耳道:“脱些衣服,躺在床上暖了被窝,懂不懂?”   十五茫然地睁了睁眼睛。   “再多的我也不说了,”王厨娘松开他,夺走碗站起来,嘴里絮絮叨叨,“丢死人了,该我管这些的么?” 第15章   王厨娘的一番话,在她看来几乎将窗户纸都给捅利落了,在十五耳朵里听起来却是语焉不详。   十五大致懂一些,却懂得不透彻。如果他真明白,在见到堂少爷的当晚他就不是傻乎乎地递上软膏,而是直接在被窝里候着了。正常的小厮,到他这个年纪,早就该心中有数,跟年长的去嫖过暗娼的都不在少数,哪还会听不懂这样一个妇人之语。只是十五从小性情孤僻,除了几个丫鬟厨娘主动上来护着,他很少亲近旁人。由此,大通铺上,秦府小厮们聚在一块儿偷偷看些杂书、谈些令年轻人气血燥热的话时,十五不是睡得像只猪,就是闭着眼睛在脑袋里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……跟着堂少爷出门,见那些公子哥儿与歌妓亲个嘴都能大惊失措,更何况再进一步的。   他只知道,男人与女人可以厮混,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厮混。厮混得用软膏,得脱衣服。事情完了,屁股会痛,主子会赏——至于如何厮混,他明白得一个插一个,再多的就不明所以了。他是认认真真地在想王厨娘告诫他的话,一直想了一整天还没完。   是夜,十五坐在榻上发呆。   秦少爷还在担忧他是不是白天读多了书头疼,看着这小厮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,双手抬起来,慢吞吞地解扣拆带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秦远忍不住问:“累了么?想什么呢。”   十五猛然惊醒般抬头,将外衣脱下叠好放于榻旁,乖乖巧巧躺下,拉上被子,一副要睡了的模样。   秦远凝视半天,见他面色如常,还是剪了烛回内间。他昏昏沉沉睡过去,觉浅梦深,梦里是前世的十五。那青年即近二十,俊容冷淡,着一身青衣,远远见了,微微一笑:“堂少爷好。”   秦远隐约觉得自己酒气上了头,心中一片茫茫然,糊里糊涂回应了一声,嘴里喃喃:“我想向伯母讨了你来身边,陪我念书上学去…你愿意不愿意?”   “不愿意,”十五淡淡答,“少爷明知我心意,还故作如此,未免太狠心了。”   梦中的秦远当下怔愣,险些呼吸不匀。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俊朗青年慢慢变小,变回了一苍白秀气的少年,一双眼睛直直望来,平静朝他道:“负了便是负了,不如将我放了罢,你我本无缘,来来去去的,有什么意思。”   秦远大惊,彻底醒了。夜深人静时,月光就着窗纱微微探进来,别无二声。   这都是些什么梦!秦远坐起身子,苦笑一声。上辈子的他问十五愿不愿意跟着他,十五分明是直接点了头答应的,哪有后边这么多话。自己吓自己,平白戳得心尖疼。再要躺下,就怎么也睡不着了。   都怪他总是惦念着那小子,见十五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心里有着事儿,他便心绪难宁。十五老爱往东厨跑,这个他是知道的。厨里不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厨娘,便是受了罚的丫鬟,偶尔有几个小厮在里边帮帮忙。秦远也一直未在意过,只当十五喜欢,便常去干活,毕竟十五平日里与人交往甚少。见十五现在这模样,怕不是在东厨有在意的人,所以回来后才如此心思不宁。   雪青还在他房里伺候,只是常在外室打扫,少进来罢了。秦远在心里默想,再与十五稍好一点儿的朱红等,恨不得从不去东厨,省的沾了味道。   该是谁。秦远暗暗叹了口气,心想自己过得可算是憋屈。惦记着十五小,不说那些事也就罢了,还要操心十五自己有没有心上人。   如果真有呢?   他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。   如果十五当真有了意中人,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,他该如何?他重活一趟,他还是那个秦远,十五却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十五。就像曾经的他肯定料不到十五能和人干起架来,也想不出十五会爱吃肉、十五的名字来源匪夷所思……这些细小的变化,他都当做是命运的偏差。人各有命,他重回十七岁,本就是逆天改命,在冥冥中改变了他人的命道也是有理的。但倘若十五变化的再大些,这辈子,不再喜欢他了,改喜欢别人了呢?   秦远的呼吸微微停住,继而慢慢放缓。   他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想的。他生平最厌拖泥带水,唯独在这上边犹豫不决。   这本应该是极好的。两男人相守,本就世俗难容。十五若真喜欢上个女孩子,他仍可以照旧护着他、带他念书,销了奴籍,放他去考功名,再给他出份聘礼钱,让十五成家立业、娶妻生子,也算是得偿如愿。然后他便可以像上辈子一样,借了京中人脉与家产,走南闯北,再重复一趟,不算困难。   秦远觉得胸腔有些不舒服,揉了揉额头。室内一片昏暗,唯有几点烛灯即将燃尽。已经立秋,连虫声都快消迹了。遥遥有更夫之声,喊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”,喊过几声,再听也听不见了。秦远忍不住自嘲一笑,正要躺下继续睡时,突然听见外室传来些许喘声。   “十五?”秦远低声道。   他皱起眉,干脆下了床,赤着脚走出。正见那少年蹬翻了被子,整个人弯着腰、抱着腿侧躺于榻上,眼睛仍闭着,眉毛却皱起来,不住低声喘着气。秦远大惊,立马俯下身推动人:“怎么了?十五!十五!”   十五仍是困,睡意还包裹着他,小腿却不断抽筋,逼迫他醒来。他闭着眼睛,含含糊糊道:“腿…腿……”   “腿怎么?”秦远伸手摸十五的右腿,十五唔唔摇摇头,他再换至左腿,十五嘶了一声。秦远的手掌温热,覆盖在十五冰凉的小腿上,才觉是小腿抽了筋。秦远眉头一直未松开,手覆着纤细修长的小腿,慢慢揉搓,十五显是被抽筋疼着了,不住想将腿缩回去,自己抱着。秦远却蛮横地压着十五的肩膀,一手揉着小腿肚子,一直揉了半晌,十五的面色才慢慢缓和下来。他也彻底醒了,坐起身子,与秦远在昏暗中面对面,大眼瞪小眼。   “就是受了凉了!”秦远当场判定结果,很是不高兴,“白日里是不是就因为不舒服,才一直不高兴?怎么不与我讲一声?”   少年长个子,腿抽筋是寻常事儿。十五觉得这跟受凉半点关系都没有,又总不好讲自己一天都在犹豫要不要给堂少爷暖床,闻言只好低头,权当是默认了。   秦远摸了摸十五身下的小榻。这榻本以梨木为底,因夏季刚刚过去,上边只铺了一层软毯,摸起来虽软但薄。十五盖的被子也不厚实,更何况就算厚实,也早被十五蹬到一边去了。秦远说:“与我一同睡吧。”   十五睁大眼睛:“啊?”   “先睡一两日,”秦远道,“这入秋还未烧炭的日子最难熬,外边这窗纱半点风都不挡,你先进内室睡,等到换了榻、烧了炭,再出来。”   十五没想到自己苦苦寻思了一整天的事,被他少爷一拍脑袋就下了决定。他本就睡梦中惊醒,脑袋混混沌沌,听了吩咐,下意识地恍惚站起来想往里边走,还被秦远就着腰抱起来。   十五立马反抗:“我自己能走——”   “嘘,别人都还在睡着呢。”   十五立马噤声。   “你太轻了,”秦远将他在自己床前放下,“天天吃那么多,都吃到哪去了?”   十五挺想反驳几句,却脑袋空空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秦远推着他让他躺下,又自己上了床,将少年拱进床里边。被子盖上,一边被子由十五压着,一边由自己压着,保证蹬不开。十五尚有些紧张,结果秦远并未与他靠的很近,而是将被子全往十五身上送,一直将十五裹成了个糯米团子,再背过身去:“睡吧,都这个时辰了。”   十五心脏砰砰响,死死盯着少爷后背,大气不敢喘,一直盯到眼皮酸眼睛红,眨了眨眼,彻底睡过去了。 第16章   朱红今日起晚了,急匆匆地挽盘起长发,换了衣裳。其他几人还在上妆擦粉,她连声吩咐赶紧各司其职。秦远院中下人忙活起来,朱红端了刚煮的茶水,穿过数间外室,绕过屏风,至秦远房。外间的小榻上空无一人,朱红瞥了一眼,心道那小子又溜出去玩了,也不过多在意。她轻声入了内室,将茶水放在小几上,离床数步远处低声唤:“少爷,该起了。”   秦远的声音从床帏内传出:“将十五的衣物也拿来。”   朱红:“!!”   府里旁人都言十五与堂少爷的关系,她是向来不信的。她坚持十五与少爷清清白白,更罔论什么十五勾引少爷之说了。十五那性子,就是个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的倔骨头,什么也不懂的,怎会干与那些小厮们同样的事儿?   可现如今,她眼睁睁地看着十五与堂少爷共躺一床,迷瞪瞪地从床帏间探出身子,见是她,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缩进去。   朱红怎一个震惊可言此刻心情,只觉整个人都恍惚了,将茶水给少爷和十五各自漱了口。另有两三个丫鬟也端着衣物来到,几人面面相觑,与她同样恍惚地伺候堂少爷穿衣——十五是自己穿的,他不习惯要人伺候,自己背过身去,将衣服穿上,还听着秦远吩咐,乖乖加了衣。待秦远出外室佩戴玉佩等等,十五仍留在里边。他看起来睡得很好,渐渐饱满起来的面颊显得白净发亮,一双透亮的眼睛转了转,小声问朱红:“姐姐,早膳到了么?”   朱红崩溃道:“你还想着早膳呢!”   十五愣了愣,半晌不说话,低头自己整了整袖口。外间的堂少爷提高了声音:“朱红,你吼他作什么?”   朱红心想,这日子真没法过了。   十五每日的活少了,因为他得腾出时间来学习念书写字。虽秦远动辄大力夸赞他聪明,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落在哪儿。他落了整整十年的课,这十年里他没有师傅、没有书,满脑子就是之前学过的只言片语,凑在一起,日夜背一背,勉强让自己不再忘了。如今书卷重重,他只觉得要学的着实太多,对干活的热忱都少了不少。   这于秦远而言,是个甜蜜的烦恼。十五好学,是好事儿。尤其是整个屋里,只有他能解答疑问,十五比起之前更亲近他,渐渐的话也多了不少,常捧着书问。十五问问题绝不讨人厌烦,从来都是自己先悟个许久,悟到实在悟不出,再指着字句小声问,得了答案便自己再去一边琢磨去,甚少连着问几遍的。还是秦远对十五耐心,每回都细细讲解,生怕自己才疏学浅,人没听懂。   但十五太好学了,也让人头疼。十五整日埋在书堆里,要么就伏于案前练字,练到手腕酸疼,吃饭时候拿筷子都显得没劲。秦远为防秦家人知道他私下教小厮念书的事儿,特地吩咐下人不要随意进书室来。这倒便宜十五,彻底学得忘我。秦远为了陪他,连京中子弟的聚会都少参与,虽甘之若饴,但也觉出些许闷味。   “出去走走,”秦远道,“成天闷在屋里念书,别坏了眼睛。”   十五越发听话,叫他出去走,他便跟在堂少爷后边逛秦府园子。在外面,秦远稍有收敛,不会表现得过于亲近。由此他走了一圈,悄悄往身后一瞥。那小厮正发呆发得正好,满脸放空,不知道在想什么呢。   秦远头疼:“背到哪儿了?”   十五:“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……”他顿了顿,抿住唇,看向秦远。   “看我作什么?”秦远没好气道,“我还能舍得骂你不成?”   十五老老实实道:“骂我吧。如果这样少爷能高兴些,就骂几句。”   秦远险些跳起来,左右看看无人,拎着小厮领子就往假山背部挤。一直拎至阴影处,他伸手揉了揉十五的脸颊:“没见过这样自己讨骂的,跟你讲的都忘了对罢,什么时候说过我想骂你了?”   十五心想,这不就在骂我么。   秦远见他脸色就知道人在想什么,手用力了些,十五的嘴唇被捏得嘟起来,唇瓣红润,白皙的面颊肉极其柔软细腻,秦远几乎停不住手。十五最不喜欢别人以这样调戏似的动作揉脸摸嘴,上回就因这个与双瑞打了一架。他当即皱起了眉,唔唔两声,不大高兴地甩甩头,将他少爷的手给狠狠甩下来,憋着气往外边走。   秦远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却是大喜过望,只想着这小孩养了这么久,可算敢对他发脾气了,可喜可贺、可喜可贺!他简直可称得上是满面春风地跟上,眉毛微挑,声带笑意:“气了?莫气莫气,哥哥跟你背书。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,后边是什么?”   少爷疯了,十五面无表情地在前边走。算了,也不是第一回 知道他有病了。   两人白日里在一块念书写字,偶尔十五跟着秦远出去应酬。次数多了,十五也懂了。虽他还是不会像别的小厮那样逗乐说笑话——自然,秦远也不会让他上去跟个丑角儿似的扮丑玩笑——但至少倒酒、送茶、夹菜他还是能的。秦远出去只推脱家里管得严,身边甚少坐人,全靠十五在旁伺候。十五手快得很,常偷偷摸摸便将酒换作了茶,省的堂少爷醉后不舒服。   晚上他俩便睡在一块儿。少爷的床自然与小厮不同,重重床帏让十五觉得很安心,床榻又极其柔软,不知垫了多少层东西,又干净又舒服。床间只觉淡淡熏香,让人昏昏欲睡。天气渐凉,夜深尤其如此,软床软被,正将凉意都抵在外边。而且与堂少爷共睡一床,秦远也不会借熄烛后的时间看他半天,他可以安安稳稳地被裹在软被中,等秦远摸摸他额头、再自己按一按确认长命锁还在后,直接睡过去。   刚开始,十五还有些紧张。但秦远常背对着他,给他睡的地方十分宽大。十五睡着睡着,每回醒来都发觉自己逾越地滚进了堂少爷怀里,秦远也从不会为此生气半点——当然他从未想过,为何他先前睡在那窄小矮榻上都能一动不动,如今睡在大床上却反而投怀送抱。   “我每夜都给少爷暖床了,”十五认真道,“谢谢姨关心。”   王厨娘心绪复杂。她始终觉得自己给十五指了条错路,但眼见着十五气色越发好,又觉得自己想多了。她想问问十五身上是否有不舒服,堂少爷人可好之类的,但问这问题似乎太羞辱人。百般想法下来,她竟落下泪来,搂着她的便宜侄子道:“好十五,咱们忍忍些,之后总有好日子过。”   十五:“???” 第17章   天已凉下来,秦家两子并一个堂少爷,都准备入太学了。   今朝太学自立国后便建,经过数代扩建增额,收学生达数千人,官宦子弟及平民中的优秀学生皆可入学。秦远的父亲行商,本不具资格。但秦大老爷在朝为官,家中略使些手段通融,便将他放了进去。学中平民子弟占多数,他们大多住于太学之中,纳斋用钱以供在其中吃住。而像秦家人这样的京中纨绔,大多是不愿住在里边的,不是每日回家,便是暂住于附近的私宅。不仅如此,每日小厮侍卫还跟着进去伺候,家中日日送食盒去。这些公子哥儿们吃喝如何、自己与自己身边人的衣着穿戴如何,已隐隐成了一股攀比之风。   上辈子的秦远入学的时候还未让十五去他身边,他当时满腹仇怨,桀骜不驯,对外人一概不理会。后来日子过了许久,他才偶然察觉府里有一小厮模样清俊,处处与他人不同,暗暗挂在心上。两人机缘巧合下交谈过几次,便成了友人。待十五年岁渐长,才跟着他进了太学。他当时粗心莽撞,自然想不到这些,只让十五穿着平常衣服进去了,险些遭人欺负。   这一世一切不同,秦远定不会让十五就这么跟着进了太学。府中分派的衣裳,秦远一概不用。先前府里定好的秋衣送来,其中正有由秦远带来的云锦所做的衣物,秦远、十五各两套,正正好。也许是师傅仍心有谨慎,给十五用的料子花色朴素些,然而云锦素有寸锦寸金之说,哪怕像秦夫人,都是收着出客再穿的。这云锦绸缎流光溢彩,裁剪利落挺拔,两人站在一道,竟是一对锦衣华冠的贵族兄弟,一个高大挺拔、矜贵傲然,一个面如冠玉、从容不迫。要不怎说是人靠衣装,十五这一身锦衣,丝毫不见曾经青衣小厮的模样,反而因他肤白俊秀、清瘦挺立,更像是个好生养出来、少见外人的小少爷。   秦远不顾自己,绕着十五走了一圈,笑道:“好好,真是好看。”他侧头问几个婢女,“好看么?”   几个婢女自然连声称赞,也不全是奉承,至少有一半是真心羡艳。十五站在中央,半天憋不住一句话来,低着头一会整整袖口,一会拉拉衣摆,又突然道:“太贵重了,会引旁人看。”   秦远唇角含笑,走上前去,手指轻轻碰了碰十五通红的耳根,遮着不让别人瞧见,故意沉着声凶道:“谁敢多看?眼珠子拿出来,给你中午加个肉。”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我也不是什么肉都吃的!他想。少爷眼里他就只爱吃肉了?   当日的秦少爷发觉他的小厮少吃了至少半份肉。   秦家三个少爷都要入学,临去前秦夫人唤来三人的身边小厮,稍作提点。小厅堂中跪了六人,十五与旺儿跪在一道儿。秦夫人显然今日心情尚可,但她素来看起来不怒自威,扫了地上几个小厮一眼,问:“日后你们几个随少爷念书去了,明白该做什么?”   几人纷纷答要好好照看、端茶送水、护少爷安全等等,十五跪在最后面,张了几回嘴没发声,蹭着前边人的声音蒙混过关。   “可不是光送茶水就好的,”秦夫人尚且满意,仔细吩咐几句,如要耳听八方,如要常督促少爷们念书、万不可光玩乐去,还吩咐要多多提点人情往来,莫让少爷们在外结了仇怨云云。最后冷着声训道:“若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,莫怪太太不心软,直接棍子伺候,再也别想着出去。”   数人皆言是是,挨个磕了头。秦夫人吩咐完又给甜枣,每人都给了赏。赏发完了,秦夫人接着唠叨几句,最终点着名字:“如意,乐福,旺儿……你们这几人,都是懂事的,我很放心。”   被叫了名的几个忙磕头谢恩,十五跪在最后,只有他未被点名,只能干巴巴地跪着,遥遥看着高座上的秦夫人。秦夫人瞥了他一眼,又很快收回,接着道:“尽了心去伺候,我隔些日子便要好好问你们。下去罢!”   几个小厮听太太唠叨半天,跪得都快腿软了。挨个退下,出了院门。几人日后也将常见面,倚靠着墙根,笑着寒暄几句话。十五也靠在墙上,看着地砖发呆,想着待会回去与少爷念什么书。他人都知十五与堂少爷的传言,耳闻十五暴打双瑞的横脾气,又见方才秦夫人未提到十五半句,自觉心如明镜,见十五不说话,他们也不搭理。里边又出来个丫鬟,唤十五进去。另几人瞧了十五一眼,只见这小厮一切平常,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方才主子的不喜一般,面色平淡地再进了门。   十五回了那厅,再次跪了下来。室内炉烟袅袅,暗暗熏香盈间。秦夫人高高坐于主座,身后锦绣壁衣已半旧了,在破碎光线下,显出与她身下的紫檀木椅一样经历过岁月润泽的晦暗疲颓。厅间余人尽退,满室寂静无声,只有主仆两人相对。   “十五,”秦夫人喝了口茶,她披了件新的水色绣花袍子,睥睨着底下跪着的清瘦小厮,感叹道,“你已十六岁了,日子过得真是快。”   十五:“回太太,自我入府,已近十年了。”   秦夫人静了静,面上竟显出些许怀念的神色:“当初你还是个小孩子,常缠着人问你爹娘的下落……”   十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猛地抬起头。   “你已大了,有些话便与你说了罢。”   十五颤声道:“太太请讲。”   秦夫人看着他,稍有些许不忍,但还是平静道,“当年你父犯了罪,被发流放。你母亲悯你孱弱,将你送至我们家。”   十五的眼睛猝然睁大。   “看在老爷与你父昔年同窗的交情,我们秦家便纳了你进来。虽使你为仆,但也是为了隐匿风声,给吃给穿,未亏待你多少。幸而外边传你父母幼子早夭,又新帝继位,不然这几年若有官府知了,你仍得送回边疆去。那地方路途遥远、天寒地冻,你要是真去了,恐怕活不下来。说起来,我们家确是救了你一命——自然,说这话,也不是要你还什么。”   十五的身体微微战栗,喘息不止。他有些跪不住了,手指轻轻抓了下地砖,仍像抓着虚空,掌心仿佛什么都没有。   “两三年前,日子我也记不清了……”秦夫人低头再喝了口茶,将瓷杯轻轻放于案上,轻微一声响,“新帝开恩,大赦天下。你父母归途病逝,尸首应是埋在蛟河。”   十五不再颤抖了,他整个人跪在厅堂中央,仿佛凝固了的石头人一般。他张了张口,却半句声也发不出来。   他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空。他觉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,但他实际上又确确实实地正在呼吸着。膝下石砖冰凉,整条腿都麻木了。这室内的熏香太浓,熏得他头痛欲裂。又或是方才少爷催他吃多了,他觉得腹中绞痛,像是要吐。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难受,又心中一片茫茫然,不知在难受些什么。   直到他脑内嗡嗡作响,身上的痛楚仿佛如潮水般霎然退下。他想,这算什么啊?   秦夫人自顾自道:“见你已不小了,便干脆告诉你罢了。你来了我家,便是缘分。见堂少爷那般疼你,我这个作长辈的劝也不是,不劝也不是。看了你这么多年,太太亦不忍心。只是提醒几句,堂少爷总是要回南边的,不过三年,顶多五年。你好好的一男儿,少想些歪路,走正道才要紧。”   长命锁、狼牙、玉早就没了,教他念书的师傅也没了,没人拿着小金糕哄他起床,也没人将他抱在怀里、于额头落下亲吻了。   他早就知道这些该没有的。人人皆有憾事,只是他的遗憾来得早些而已。   “现今堂少爷要你陪他念书去,你自己处处当心。虽没人追究了,也不能将你爹娘的事儿往外边随意捅落。堂少爷既喜欢你,你便好好伺候着,也不能随他的性子胡乱玩闹,丢了我们家的脸面。待你再大些,家里也不会亏待你,定给你挑个好姑娘……”   秦夫人讲了许多,最后停了。她觉得这小厮似乎未必有听,心里有些许不满。   十五仿佛大梦初醒,慢慢伏身,磕了个头。   “老爷、太太养育之恩,”他额贴地面,闭上眼睛,沙哑道,“十五此生定不负。” 第18章   十五出了厅堂,傍晚的秋阳照在身上,他才发觉自己手脚都是冰凉的。   他在原本的墙上靠了一会,漠然地低头搓了搓面颊,让苍白的面色看起来稍微红润些许。   十五照常回了秦远的院里。晚膳提早送至了,满满一桌的菜,大半都是荤肉。秦远笑着道:“回来了?知道你受了伯母的唠叨,特地要后厨提早送来的。今日不讲规矩了,一道吃吧。”   十五看了秦远一眼。   秦远愣住了,微蹙眉头:“伯母骂你了?”   十五平静道:“没有的事。少爷,我不大舒服,让我先睡一会罢。”   十五很少主动提及自己身体,秦远闻言立马站起,伸手探了探十五的额头,却并未发热,“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”   “困了,”十五说,“想睡一会。”   秦远皱着眉,听出十五话中意思。他温声道:“想睡便去睡一会,饭给你留着呢。要是再有别的不舒服,就告诉我,寻大夫来看看。”   十五点点头。朱红早在他说第一句时便去铺床了,十五进了内室,脱下外衣,往床上躺下。朱红替他将被子盖好,小声问:“十五,真的没事吧?”   十五摇摇头,翻了个身去,一副真的要睡的模样。   朱红无法,轻声退了出去。十五侧耳听着,外面隐有碗筷声响,他知道这是少爷开始用饭了。晚膳后,少爷还要去沐浴、换衣,念一会书,其他下人忙着自己吃饭、收拾伺候。这是他能安安静静独处的一小段时间。   秦远安静地站在门侧。他让下人们去收拾晚膳,之后一概不进来打扰。他看着十五背着身躺着,像是真要睡下的模样。但他知道十五昨晚睡得好得很,出门前也十分平常,还笑着问他今晚上能不能多念会书。现在他如此反常,定是在伯母那边受了委屈。他身上没有异样,想必是没有被打,被骂是肯定的了——秦远这么一想,只觉得心头一阵火起,恨不得当即转身吩咐人去问清楚秦夫人是如何对他小孩的。但他又惦念着十五,舍不得离开。   莫不是真的要睡了吧?   秦远静静立了将近一刻钟,他终是忍不住,一步一停,隐匿呼吸,悄着声往床边探去。一直走至床边,他的呼吸顿时停住了。   “怎么了这是!”秦远震怒道。   十五一时怔愣,回头看他。十五面色苍白,唇色浅淡,满脸都是冰凉凉的水。他慌忙要坐起,沙哑道:“不不,没什么大碍——”   秦远满眼都是戾气,好容易按压下去,坐于床上,伸手将十五满脸的眼泪给抹了。他沉声道:“伯母说你了,对罢?受委屈了?还是谁欺负你了?”他接二连三的问句抛出来,十五挨个摇摇头,边摇头眼睛边止不住的流水。秦远看得难过死了,觉得这一滴滴眼泪不是水,反倒是化作利剑穿心,疼得他喘不过气来。他一把将十五抱进怀里,让少年的脸贴着他的胸膛,不住安抚:“莫哭莫哭,告诉我,究竟是怎么了。”   十五心想,他本来是没想这样的。   他只想自己一人躺一会、想些事情,想完了,少爷不知道,别人也不知道。   可少爷这样一问,他突然眼睛莫名的越发酸涩,眼泪几乎止不住了。这样太窝囊了,他不要窝囊,可他又停不下来。他张了张口,想发出哭音,死命咬住了牙才抵住哭声。   秦远定定地低头看他。秦远活了两辈子,见过流泪的人不少,却从未见过有一个人是像十五这么哭的。十五哭的时候不出半点声,一双漂亮的眼睛通红,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是止不住一般往下滚,滚得一张俊脸都湿透了。薄唇死死地闭紧,鼻子皱起,鼻尖透出些许红,倔强又脆弱。秦远心中有什么摇摇欲坠,险些要轰隆隆一片崩塌。他生怕小孩这样哭出病来,一手安抚着十五的后背,在十五额头落下安抚的、不含情色意味的亲吻:“好十五,别哭了——”   十五浑身一震,喉咙口里泄出轻微的呜咽声,细得跟奶猫一样。   秦远停了停,立马跟上,将十五压在床上,从额头亲吻到面颊,将冰凉凉的水一并吻去。十五终是忍不住,发了一声沙哑的“呜”,之后,彻底放出了声,哭得愈发凶。秦远一心只想让他彻底哭完了再说,自己一边不断亲吻,双手握住十五冰凉的手揉搓。十五几乎快断了气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哑声,胸腔不断猛烈地起起伏伏,满脸涨得通红。秦远想起身仔细看看他,却被十五不管不顾地拉住,淌着眼泪的少年彻底滚进他怀里,双手死死环抱,细长的手指揪拉着秦远背后的衣料,眼泪将秦远的衣襟浸得透湿。   “别、别走,少爷。”十五哽咽着说话,他声音沙哑,两字刚出口,又是一层水滚下。   “不走不走,”秦远心惊肉跳,抱着他温声软语:“好十五,小祖宗,不哭了不哭了,再哭要哭出毛病来了。你哭一下,人心里疼一下。看这眼睛肿的,平日里最爱干净的人,现在还能忍呢?告诉我,究竟是谁欺负你了,为什么不高兴了?”   十五流着眼泪摇摇头,抽了抽鼻子,急促地唤了两声少爷,接着唤秦远唤哥哥,边唤边大口喘着气。他已眼前不断发白,什么都看不清,耳边嗡嗡作响,只知道抱着眼前的人。   若换做平时,他叫声哥哥,能让秦大少爷高兴十天,放个万响的满地红。可现如今,秦远只满心忧虑,生怕十五忧思过度。他愁得头痛心痛,着实无法,捧着少年满是水的脸,对着那因咬紧而变红的唇就附了上去。   十五挣扎了一下,但因哭得快没力气,推也推不开,近乎顺从地任秦远亲吻。秦远含着他的嘴唇,并不霸道,反而是细细地吮吸舔舐一番,双手不住安抚十五的额头、胸膛,替少年顺着气儿。秦远从十五衣领里抽出那纯金的长命锁,由十五握着。十五奇迹般的哭声止了,唯有眼泪还在淌,像是根本流不尽一般,一双眼睛红肿起来,像只流泪的兔子。   秦远松开嘴唇,鼻尖抵鼻尖,两人呼吸交错。   十五愣着神看他,他的眼睛里还含着水,像是浸在水里的一双琉璃。   “委屈死了,”秦远低声说,手指将十五的眼泪抹去,“还委屈呢?一点都不惦记着有人心疼你对吧,哥哥心都快碎了。”   十五断断续续道:“少、少爷…你别走了吧……”   秦远低头又亲了两三下:“不走,这辈子都在你边上呢。”   哭够了的十五疲倦至极,又显出极其罕见的黏人来,非要被抱在怀里才安稳。秦远抱着十五、十五抱着长命锁,亦没抱多久,少年的呼吸便慢慢绵长。秦远小心翼翼,慢慢松手坐直了,才觉肩膀因一直抱着而有些酸痛。他轻轻握住十五的手,想让十五将长命锁放下,未料到十五在梦里还护着那锁,根本不肯松手。他无法,只好将被子重新盖上。   当夜的秦少爷在院中大发雷霆。   旺儿跪着道:“太太真真没有说些什么,不过嘱咐我们几个几句,唯有最后嘴上赏人的时候漏了十五,怕也是无心的。最后我们都出来了,太太要单独与十五讲话,后面的小的也不知道了。”   秦远知道问他是问不出来什么,一肚子的气无处可撒,暴躁道:“太太无心的,你就不知道宽慰几句么?你是年纪大的,同一个院子里的人,不懂照看他些许?!太太最后单独与他讲话,你竟一人就这么回去了,也不知道在外边等一会?”   旺儿大骇,忙磕头认罪。   秦远冷声:“你下去吧。”   秦远起了身,朱红立马前去为他披了外袍。夜色寥寥,他带着三五下人,提灯去了秦夫人院里。 第19章   秦夫人已睡了,被侄子直接吵醒,脸色不好看。她匆匆穿了外衣,披了件薄毯于身上,面上已有薄怒:“小远,伯母待你那样好,你为了个小厮怎能这样莽撞!说什么下午的话,伯母本就没跟那十五讲什么,他去寻你告状了罢?”   “伯母,”秦远满面漠然,眼中戾气横生,“不关十五的事儿,侄儿确不是为了他来指责您,不过求您,将十五的卖身契与我罢。”   秦夫人不怒反笑:“这是家里的事儿,我做不了主!月白,”她侧头看向垂手在一旁的一丫鬟,“将老爷喊起来,让他来管。”   秦夫人侧回头去,不料眼前的人竟毫无波动,依然挺拔站着。秦夫人又怕了,秦老爷要早起上朝,她是不敢真打搅他休息的。月白知主意,回了个眼神,自是佯装去寻老爷。秦夫人改变态度,软声劝:“小远,你这般未免太不懂事了。本是一家人,却被那十五离间了,岂不冤枉?”   秦远一字一顿道:“伯母,我只要十五的卖身契。”   秦夫人慢慢收起笑脸,冷冷看他。秦远毫不畏惧地回视,仿佛一匹暗夜中的独狼。秦夫人缓声说:“五百两。”   秦远:“拿一千两与伯母,莫言侄儿不孝。”   秦夫人无法,命人将卖身契拿出来,端上给了堂少爷。秦远又令人回去取银票,一千两银票直接呈上。秦夫人自知拿了这钱,这件事便不明不白了,低头拭泪,将那银票直接摔在地上:“莫非伯母真缺这个钱不成?伯母不过是为你好,阿弥陀佛,可怜我这一片善心,连个小厮都不如。”   “伯母言重了,”秦远冷漠地看她擦泪的动作,“侄儿自幼疏于管教,做什么总是鲁莽。夜已深,尽早睡下,不然又要头痛了。”   秦夫人眼睁睁看着她的侄子连看都没看地上的银票一眼便转身离去,近乎咬碎一口牙。这是她第二回 见秦远如此模样,还回回都是为了那小厮十五。秦远一疯起来,仿佛平日的温和有礼都是那小子白白装出来似的。她气得胸口不断起伏,几个丫鬟上前给她拍背上茶说软话,才勉强顺了气。   她是真的对秦远有几分感情。对这个既是外甥又是侄儿的年轻人,她一半是怜爱,一半是见其不俗,望他日后能与自己二子相互提携。但这么两回下来,她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,秦二老爷来的家书所言非虚。这秦远,分明就是个吃了吐的白眼狼,血亲之情在他眼里不过尔尔,甚至不如一个小厮贵重!   秦夫人呆坐半晌,堂少爷那边又来了人,奉命多送了五百两的银票来。她知道这钱她退也退不回,说出去只会引人笑话,手里的瓷杯已经扬了起来也只能重重放下,连声骂了几句房中的丫头,命她们不准对外说半个字,将此事勉强揭过。   这边秦远回了自己房里,夜已彻底深了,满屋的丫头还未睡,睡眼朦胧地等候主子吩咐。秦远命人热粥,自己去将十五唤醒,让半梦半醒的少年吃了些粥后再接着睡。十五哭得太厉害,眼睛肿起,这天气冷后府里也不备冰了,无奈之下,只好用井水浸了帕子,姑且敷着。换了次帕子,十五就露出些许不舒服的模样,秦远无可奈何,只好将凉帕子拿走,随他去。一切安顿好后,秦远也上了床睡,满房的人终于能姑且前去休息。   十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。   清晨鸟鸣,飒飒秋风,叶动起来,淅淅沥沥呼呼啦啦,像是飞进了他的耳朵里。他整个人团在堂少爷怀里,眼睛有些肿痛,脑袋发晕、喉咙又干渴,哪哪都不舒服。温暖的软被盖着两个人,他试着轻轻动了动身子,秦远抱着他的腰的手紧了紧。   十五昏昏沉沉地抬起头,正对上秦远的眼睛。   秦远其实有些紧张。昨日若真较真起来,他算是乘人之危,在十五难过的时候因自己的贪念而亲了半天,舍不得放手。十五生性敏感,不知一晚上睡过去,此时是什么想法。   十五安安静静地看了他半晌,面上慢慢泛红:“放开我…少爷。”   秦远微微垂下眼睛:“不喜欢我抱你了?”   “不是……”十五的表情难以描述,从面颊飞至耳根,满脸通红:“你…少爷,先放开……放开!”   秦远不明所以,松开手臂,十五立马一滚,两人本就紧紧相贴,两人一动作,正好下身相蹭。   秦远的表情亦难以描述,两人躺在床榻上面对面,不约而同地互扯被子盖住自己的下身。   “长大了便少了,”秦远佯作毫不在意的模样,安慰道,“年少人气血方刚,有什么不好意思?”   十五伸手,碰了碰秦远的耳根,与上回秦远摸他耳朵的动作一模一样,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。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他深深呼吸两口气,还未准备好说些什么,眼前的少年乖乖巧巧地自己说:“中午不吃肉了。”   秦远哭笑不得:“谁克扣你肉了!一天天的,不是想着吃肉,就是想着念书……”他声音慢慢放轻,少年的墨发散乱,一张俊秀的脸白白净净,尚有些红肿的眼睛里藏了些许狡黠的笑意,在碰到他的视线的时候,又装模作样地藏起来了。秦远只觉自己耳根越发滚烫,剩下的声音低的听不见,近乎揉进了心里:“心里还有点别的没有?”   十五再未提过他那日是为什么哭成那副样子。朱红背着主子笑他,说他哭声传的整间院子都听得见,那股可怜劲儿,让她们几个女孩子还以为是少爷欺负了他,险些拿了扫帚上去美英雄救十五。十五既不恼,亦不委屈,只平平淡淡地一笑了之。堂少爷那夜去寻太太的事儿,也只有少数人知道,府里并未传开,但这对伯侄却是彻底闹僵了。秦家两个儿子还懵懵懂懂,照旧与堂兄玩着,回头就被自己妈一顿不说清楚的骂,好生委屈。   然而,这事对秦远来说,竟是因祸得福。秦远并未再问过十五,他知道十五外表看上去柔软可欺,其实内里倔得很,有自己的主意。既然十五看起来一切平常,他也不想挖根究底。若十五想说,他自然愿意听。若十五不想说,反正以后十五闯了祸、他收拾摊子,十五难过,他再抱着哄就是了。而继这之后,十五越发的黏他——十五黏人,不是撒娇卖乖的那种腻腻歪歪的黏人,而是秦远去哪儿,十五就安安静静跟在后边。身边人疏忽伺候时,十五一个人闷声不吭地倒茶端水收拾干活。偶尔亦敢与秦远生个气,开个玩笑,虽看起来仍有些小心翼翼,但这些他已觉得足够。要说别的,他自己劝自己,不要太过贪心。   他与十五照旧同榻而眠。一夜深时,他半梦半醒间,觉抱着的人动了动。他仍旧闭着眼睛,感到怀里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拿额头贴了贴他的嘴唇。   秦远:“!!”   他心脏砰砰乱撞,半晌,他就着满室秋月偷偷去看,十五睡得死沉死沉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秦少爷的错觉。 第20章   钱二哟了一声:“好嘛,真漂亮!你俩出去街上走一趟,京城所有大姑娘的帕子都得少了——全往你们身上扔了!”   几个公子哥儿哈哈大笑,连声夸了秦远几句。第一日入学,众人都锦衣华冠、打扮不凡,但哪怕是一群华服中,仍是秦远最引人注目。品色上好的云锦常年直接送入宫里,外面流传的数量不多,堪称一寸一金。由此,秦远送与秦府的几匹云锦除了给秦夫人作了套外,别的都压了箱底。因秦林秦川二兄弟以后不定还得长个子,连他俩都没得穿。而秦远却一掷千金,眼睛也不眨地给自己置了衣服不说,还给他那小厮也弄了套,不免令旁人咋舌。   几人视线交错间,皆在暗自看这对主仆二人。秦远本就人高挺拔,气度不凡,穿起来自是矜贵。他身后那小厮竟也看起来傲气十足,清俊从容。有不与他们几个相熟的纨绔,甚至悄悄打探这是哪家的小少爷,怎这样面生。   秦家二兄弟心里有些不舒服。若只有他们堂兄穿的不错,那他们还觉得无妨。秦二老爷家财万贯,而秦大老爷在朝为官、不得不谨慎行事,旁人都明白这些道理。何况秦远也是他们家的人,怎样都是给秦家增面子。但一个小厮,都有身那样好的面料穿,他们做主子的倒没有,岂不是掉了脸面?   秦川道:“什么少爷,就是我们家的一小厮罢了。”   “真是小厮么?”钱二侧头笑了声,贴耳道,“早就是你们堂兄的房里人了罢。”   秦川愣了愣。   钱二:“傻么?若真是寻常的下人,谁给他打扮的那么好?你仔细想想,你难道不给你姘头买根钗、送条裙的?”   “我早就知道了,你才蠢呢。”秦川随口反驳,却暗自心惊。   秦林秦川两兄弟,都还是喜欢女人多些。但秦夫人教子严格,曾撞见长子与一个丫鬟亲昵,当即一通大怒,从此下了死令,两个儿子贴身都是小厮伺候。少年人平日里着实无聊,又年轻火旺,偶寻小厮泻火,也要找那些年纪小的、面容清秀,跟女孩儿似的男孩子来,但也不怎得劲,爽完便了了,该打骂的时候丝毫不惦记床笫之情。两兄弟不是没有看上过十五,然而十五经常在外院,行事不便。秦夫人又多年前便下了令不准旁人欺侮他,由此两人也不放在心上。上回秦远为了十五打架的事儿出头,他们尚以为是堂兄觉得丢了面,觉得还算正常。此刻一看,当即觉得不好。   他们这些人上人,寻欢作乐尚可,若真拿一个奴才正儿八经地宠,传出去不得令人笑掉大牙?   各位少爷一同入了太学。经过多年扩建,又国库丰盈,太学眼见是碧瓦朱甍、雕梁画栋,层层复复殿堂楼阁,显得庄严生辉。数名纨绔同入,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家仆小厮,一群锦衣少年不可谓不是意气风发,引旁人纷纷侧目。有不少寒族学生本就在此吃住许久,虽能来的,家中极其贫寒的属于少数,大多家中康富,但相比之下,不免显得灰头土脸。   几人共同拜师敬茶去,下人们不让进去,皆在外边静候。   旺儿去料理马车等等事务,十五独自站于殿堂之外等候着,满面漠然,不卑不亢地挺直站立。同在的其他下人,瞥见他,都觉此小厮非同常人,不敢搭话。   第一日只拜师行礼,先生略交代些规矩,便让人回去了。一行人中大部分都是回家的,家远的也在外置了宅子。秦远出来,与十五同行而出,旺儿已在门口备好车马了。秦远侧头问十五:“在府里住的高兴么?”   十五认真地想了想,说:“高兴。”   秦远随口道:“伯父伯母待你不算好,怎么还高兴?”   十五:“老爷太太待我已不薄了。府里人好,吃的好,住的高兴。”   “你就只想着吃得好罢!”秦远笑了声,领着十五从偏道走。他上辈子在这儿呆了也有几年,对一切都很熟悉。他带着十五去了另一边,这边楼阁渐少,树木葱葱,隐隐有小溪流水之声,遥看可见全朝最大的藏书阁,飞檐闪耀。石砖路由人打扫得干干净净,一路走去,路边青竹渐渐成了枫树,枫叶渐红,人声匿去,在秋阳下显得静谧祥和。秦远改与十五并肩而行,随意道:“漂亮么?本来想着在外面置个宅子,既然你喜欢府里,那仍旧住府里好了。”   “漂亮,”十五点点头,“随少爷的心意,想住哪便住哪。”   秦远心里那叫一个妥帖熨烫,情不自禁想碰碰十五,随便哪儿都行。他一向被教导在外举止合乎于礼,但此刻左右无人,他忍不住拉起十五的手。   十五:“?”   秦远微微侧头,正要贴耳说些什么时,耳尖地听闻人衣衫簌簌声,猛然松手侧头,却是前面一人从枫树下坐起来。   秦远皱起眉:“什么人!”   那人显也是太学中的学生,年纪与秦远相仿,五官清秀,一身新衣,看来家境尚可。他旁边放了些书卷,看见秦远十五二人,眼中露出些许惊艳来,作了个揖:“二位可是新入学的?在下姓庄名之渊,才来京城不过半月。不知两位贵姓?”   秦远不动声色道:“免贵姓秦。”   庄之渊看了沉默的十五一眼,又笑道:“秦兄,幸会。”   秦远微微点头,作告别意。庄之远感到秦远的不喜,到底年纪不大,面上露出些许讪讪之色,这边秦远与十五出了门,上了马车,秦远似是立马彻底忘了方才那人,温和道:“去买酥肉饼吃去,上回没吃成,这回去楼里吃。”   十五哦了一声。秦远专在醉仙楼开了小间,与十五同桌共食。秦远亦不算太过偏心,令旺儿与车夫等在外间另开一桌。对了除十五外的下人来说,自己人凑一桌吃好的,远比在主子面前提心吊胆要来得舒坦,由此都谢了堂少爷一番。一桌佳肴美酒,十五捧了个酥肉饼安安静静地吃,连点渣都不掉,吃到一半,突然想起来什么,平淡问:“少爷不喜欢那个人?”   秦远噎了噎。   上辈子他于此处念书,像方才那庄之渊一样的人太多了。有不少人,费尽财力进了太学,一半是正经想着考取功名,一半是想着攀附权贵,得作门客也是好的。再不济有了同窗之谊,总能多条路走。这些人平日阿谀奉承,除了能听个高兴,其他用处却没有。秦远懒得与他们打交道,他只消在京中纨绔圈中混混,打通人脉便是。若不是他想要十五好好念书,这辈子他连太学都懒得去,直接带着十五去做生意去。   可他该怎么与十五讲这些呢?秦远有些头疼。他想十五干干净净的、什么都不用想的长大,虽世上总有些事是不干净的,这还不算太脏,但他也不想污了十五的耳朵。   十五吃完了一个饼,细白的手指上全是油,就这么巴巴地举着,看了他的少爷一眼:“少爷不愿说,便不用说的。”   秦远顺势拿了帕子来给十五的手指一根根擦过去,含糊道:“怎么不愿说了?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,都是外人,你莫要多想了。”他顿了顿,继而道:“明日起是正式天天念书了。我特地寻了人,在我边上支了一小案,你就坐我边上。上课不像是我教你,得认认真真的,教课的都是大儒,还有朝里的大人来,不能怠慢。有些先生性情古怪,不许别人旁听,那也没办法,你便在外边玩玩,也不能跑远了。要是有人与你搭话,你……”   十五被这一通叨叨讲得头昏脑涨,心里忒烦,面上还得连声应了,须臾便将方才那人抛之脑后。 第21章   秦远带着十五去念书去了,才发觉自己的唠叨完全是多此一举。十五学得比他认真多了,在一群自幼便家里请了先生来教的少爷里也丝毫不落下,很快显出他的聪明来。有先生不知他是下人身份,见他常是一身锦衣、面容白净,以为他家境不俗又谦逊好学,更加偏爱。但也有些夫子,不喜下人陪读这套,十五便拿了书卷,独自出去找地方温书。   他今日一身月白袄子,外有鸦青袍衫,全由秦少爷一手操办。长发由锦带束起,腰间本有秦远给的玉佩,他嫌太贵重,只系了汗巾。脖上红绳换了更精细的一条,上有暗纹,显得脖颈修长白净。他手上持书,安静地入了藏书阁。藏书阁下有一间厅堂,置有桌椅书案,供前来寻书的学子在此看书。正值白日,厅间学子不多,他轻声进去了,只有一人抬起头来看他。   十五寻地方坐下,还未翻开书,那人便自顾自地过来。十五看他,正是那日碰见的庄之渊。   “巧了巧了,”庄之渊笑道:“十五,在这儿碰见你,真是有缘。”   十五不作声,缓缓抬头看厅前。   高座之上,悬了当朝大学士的亲笔,一字言“静”。   庄之渊跟着十五的目光看去,面色有些不自然。他回头看十五,十五已翻开一书,比照着说解安然看起来了。   自从十五第一日碰见这人,之后又陆陆续续见过几回。十五一人在外,被烦得不行,只能说了名字,姑且算个相识。他对人一向没太多喜恶,只明白自己少爷有些不喜庄之渊,便乖乖紧随秦远步伐,站至这人对立面。但要他当场给人下脸子,他也做不出来。何况先前秦夫人口口声声要他们当小厮的注重主子在外的交际,切莫在外结了仇怨,十五将此暗暗记在心里,揣摩着行事。   约莫看了一个时辰,十五念得入迷,恍然惊醒,觉得秦远快出来了,便收书起身,要往外走。他刚立起,庄之渊立马跟上,随他出了藏书阁。   藏书阁外枫叶已醉,遍眼绯红,天高气爽。   庄之渊一路跟上:“十五,如此宜人秋景,你行色匆匆,岂不辜负了?”   十五是个俗人,压根不在乎是否辜负草木,闻言连眼也不抬,平淡道:“我要去迎少爷。”   “又巧了,”庄之渊笑了一声,“我正要寻秦兄,有薄礼送上,随你一道去罢。”   十五顿了顿,哦了一声,自顾自地往前走。走了没两步,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回头说:“替少爷谢你的好意。”   庄之渊哭笑不得,心底觉得十五这人简直匪夷所思。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小厮,恐怕除了皮貌外一无是处。然而是个人都知道,那秦少爷与这小厮不一般,甚至其中有龙阳之好,他怎敢怠慢,只能仍作笑脸,强行并肩而去。   学堂外的台阶下,已有四五小厮垂手侍立,等待他们主子出来。十五同样站在台阶之下,将书卷老老实实抱在怀里。庄之渊站在一群小厮里,左右不自在,没话找话讲。十五倒也不是不理他,他说一句,十五要么嗯一声,要么哦一声,回应虽平平,但听他说话时仍是认真的,这让庄之渊勉强舒服一些。   “十五,”钱二的小厮过来寻他,“我家主子说过会请秦少爷一道用膳,你可与秦少爷讲讲?”   十五颔首示意他知道了,那小厮又转去寻了几个其他少爷的小厮,挨个请了后离去了。待数声钟响,台阶之上缓缓下来一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。数名小厮纷纷躬身让道,目送先生离去后,一个个都上阶寻自家主子去。庄正要跟着十五上去,却见十五迈开步子,极轻盈地一步三阶、奔上高台。年少人手长腿长,跑起来跟鹿一般轻巧,庄之渊一个没反应过来,十五的身影已远远在上,不禁目瞪口呆。   “别跑别跑别跑——”秦远连声道,看着白白净净的少年一阵风似地冲上来,满眼的笑意都快融了,嘴上还训:“急什么呢?摔了是随意的么?”   十五老老实实地站定了。秦远左右瞥了眼来往的学子与下人,极快地伸手揉了揉十五的额头。十五不过喘了两口气,便道:“钱公子说要请少爷一道用膳。”顿了顿,“庄公子说有事要寻少爷。”   秦远与十五一同走下石阶,一听两件事都不是他乐意听的,平淡问:“钱二只请了我么?堂弟他们请了没?”   十五认真回忆了下,肯定道:“没有,还请了李、王二家。”   秦远微微蹙眉,回头一看,他的两个堂弟正由他们的小厮簇拥着往下走,见了秦远的目光,微微一愣。秦远笑着摇首,回头低声自语:“钱二那小子,一肚子坏水,看热闹看得倒高兴。”   十五:“那就不去了。”   秦远刚要说什么,面前已站了一人,正是庄之渊。   “秦兄,”庄之渊笑道,“几日不见,秦兄愈发俊朗,当真是玉树临风。”   十五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   秦远继续往台阶下走,庄之渊并行,十五则随在两人身后。秦远平静道:“庄兄有何事?”   庄之渊面容清秀,温声说话的时候竟有些女子的柔情,“说来巧了,在下与秦兄竟是同乡。家母最会做家乡小食,我正住于太学之中,亦很方便,家母可借学里的厨房,做一两道菜请秦兄尝尝。”   秦远闻言笑了笑,侧头看他:“多谢好意,可惜我不爱家乡口味。今日正赶着赴约,恕我先行一步。”   秦远领着十五匆匆离去,庄之渊站在原地,诸多懊恼不提。   秦远吩咐旺儿去跟钱二推脱邀约,与十五上了车,才发觉十五有一点儿不高兴。十五不高兴时很不明显,换做旁人估计一点也看不出来——不同样是发着呆么?秦远是日夜观察久了,才能勉强拿捏出小孩细微的情绪变化。正当他想着方才是哪里让十五郁郁时,只听十五突然问:“少爷家里的吃的好吃么?”   秦远险些一口茶喷出来,失笑道:“甜口,你不爱吃。”顿了顿,感叹道,“小祖宗,你怎么满脑子尽想些这个……”   十五哦了一声,并未有过多反应。秦远问他今日书念了哪些云云,十五一一答了,秦远听着听着,将人揽进怀里。十五出乎意料地并未抗议,而是老实地回答着他少爷的问题,任秦远将他的头发揉来揉去,偶尔碰碰脸,像在揉一个芝麻馅的糯米团子。车夫行车至原定好的酒楼,秦远临了下车,往十五额头上亲了亲:“吃好吃的去,高兴点儿。”   额头就像是十五的命门,他少爷亲一口,十五就能高高兴兴地变成豆沙馅的糯米团子,甜得很。   秦远以为这便好了。不料下午照旧是去太学,夫子仍不让下人旁听。那姓庄的不知摸了什么门路,进去一道上课。十五在门外等候,待秦远同那庄某出来了,又是垂着眼睛垂着耳朵,像只气鼓鼓的兔子。   回了秦府,两人各自沐浴更衣用晚膳毕了。秦远试着再亲亲人额头,小孩却不让,憋着气爬上床,一副要睡的模样。   “是不是连日去上学无聊了?”秦远细想,有许多先生讲究一视同仁,无论多大的官儿子都不肯带着陪读的,导致十五总是只能在门口听个几句,或是独自温书,也无人讲个话,确实比在府里的日子无趣。秦远斟酌道,“天子秋猎已了了,你想骑马玩去不?”   十五的耳朵动了动。   秦远笑道:“围场太远了,我却知道有好地方。择日告了假,带你出去玩去。”   十五正趴着,闻言侧头看他,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变得柔和起来。秦远试着俯下身,十五没再躲了,让秦远于额头亲了一下,再于面颊亲了一下。   十五:“我也要。”   秦远:“?”   室内熏香旖旎,秋夜月色正好。十五坐起来,捧住秦远的脸。两人目光对视,十五的眼睛干净透亮,天真而脆弱,直往秦远的心坎里戳。他胸口砰砰直响,律动得乱七八糟,竟觉得浑身发烫,下身都要抬起头来。十五却面容平常,打量般细细看了一眼,往秦远面颊上狠狠亲了一口,发出一声响,翻身睡觉去了。 第22章   刚过寅时,秦远房内人声喧哗,灯火通明。十五困得眼睛都睁不开,迷糊糊地穿衣束发,被秦远拎着衣领上了轿,一路出了秦府,在黑暗中上了马车,往城外去。秦远此次出去,带了十五与另四个小厮,分行两车。原来他本着堂兄的名头,还是去问了问秦家两个少爷是否要跟着一道出去玩玩。两兄弟倒是心里惦念着挺想去,却被秦夫人临时得了消息,斥他们念书去。她的原话如此:“你们堂兄是不念书也有钱使的,你们成么?少跟他胡闹瞎玩,待他回来了,我再好好训他。”秦林秦川还挺懵,心想原先妈还劝他俩多跟着秦远呢,咋转头话就变了?   秦远丝毫不在乎回来后他伯母要如何“好好训他”。他与十五坐于一辆马车,因十五困着,让他脱了靴躺下,头枕在秦远膝上。十五昨日帮朱红清院子而累着了,睡得昏天黑地,马车出了京城他都不知。   到了地方,十五方清醒。今日秦远给他安排的是一身窄袖胡服,腰身由皮带紧扣,可以系挂弓筒,长裤宽大而裤腿绑起,包裹出一腰窄腿长的少年人。墨发由秦远重新束了,下蹬玄色武靴,干净利落。秦远同样着与他近色的一身,带着十五与其他人一同去了马厩。秦远前几日托人来照看过,给十五挑了一温驯的骏马,由马夫牵马出厩。   秦远低声问:“怕么?”   十五压根未听见,由人扶着上了马,轻轻呼了一声,握住缰绳的手轻轻颤着,腿动了动。这马被训得极好,未听指令便不走,马蹄不过在地上动两下。十五低头见他少爷,笑了笑:“少爷说什么?”   秦远翘起唇角:“高兴成这样呢?往前边坐点。”   十五依言动作,秦远一脚踩马镫,一个翻身便坐于十五后边。秦远几乎是环抱十五,双手一同握住缰绳,侧耳道:“先教你怎么骑,待会任你跑。”   此处是城外一草场,京城不少公子哥儿养的好马,既不能用去拉车,放家里又跑不开,便放在此处。草场东接林西接湖,纨绔子弟偶来骑马,顺便打猎玩乐。然近几年京中纨绔流行吟诗作对,骑射渐渐没落,这处也荒了不少。幸而还有几匹好马,秦远见着喜欢,干脆买了。   他两辈子都不喜欢念书,只爱这些玩意。小时候他娘便给他买了良马,待他长大了可以骑。待他娘走了后,秦二老爷管不动他,他成天骑着马在外边野,迫不得已才回家念个半天的书。在他记忆里,十五文雅冷淡,应当是不爱骑马射箭的。由此他这回也未报多大期待,只想着带十五出来放个风。没想到十五不仅喜欢,还喜欢得不得了,面上都带了笑。   秦远教了半个时辰,下来让十五吃些东西。十五迫不及待地随意塞了点,好容易狼吞虎咽下去,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茶,擦了擦嘴,眼睛亮亮地看秦远:“少爷,吃好了吧?”   秦远才刚吃了半个玫瑰酥,闻言还未说话,就听眼前的少年补充道:“既然少爷未吃好,那我便自己先去了。”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秦远:“你…去罢去罢,我着人跟着你。先跑慢些,小心肚子不舒服。”   十五应了声,奔回骑马去。秦远将剩下的玫瑰酥吃了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看着十五对马的那股喜欢劲儿,合着他还比不上一匹马呢?   跟来的小厮有大半不会骑马,伺候秦远用完早膳后便留在原地。秦远带着其他人回了马场,自己挑了一匹马,上马自去寻十五。数人骑了马前去,发觉十五正玩得高兴,身后跟了一小厮护着。   秦远笑了笑,驭马上前去。   “会不会?”秦远高声问,“慢点,别摔了。”   十五:“它也快不起来。”   秦远:“握好绳,夹紧马肚子,哥哥带你跑一圈儿。”   十五依言动作,两人两马,徐徐跑起。正值暖秋,大片大片的草仍未枯。秋风抚地,天朗气清,远方层林尽染,冉冉秋光正好。十五很快知道如何驭马,一路奔起。他本就一身飒爽胡服,精神十足。束起的墨发随风飘动,修长的手指紧拉缰绳,腰身微伏。身下骏马疾驰,少年竟不觉颠簸,瞥向秦远时,一双俊秀眉目中沾染明显的笑意,似是往淡漠山水上生生加重笔墨,曾经的内敛被锋芒冲破,真真是少年意气,潇洒自如。   秦远只觉心中冬去春来,满河冰川化冻。冰碎之声铺天盖地,轰轰烈烈响彻胸腔。   他喘了喘气,一扬皮鞭,率马在前,带着十五往林中奔去。十五跟着他进了林内,放缓速度。   “教你打猎,”秦远问,“会不?”   十五老实道:“不会。”   两人并马而行,数十米后遥遥跟着护卫的小厮。秦远示意十五抽箭持弓,照自己的模样摆好姿势。十五学得像模像样,眼尖地瞥见不远处窜出的野兔,一箭射出,射偏了。他倒不气恼,再抽一箭,边行边警惕地看,再射一箭,仍是偏的。   秦远笑:“再来,不急。”   十五再寻野兽,连射数箭,依照秦远的教导抬胳膊展肩膀改变姿势。两人一路进了林中深处,人声寂静,唯有两人的喘息与马蹄声。十五的手有些颤了,腰间箭筒将空,但还是拿出一支,比照好姿势。   “沉住气,稳住。”秦远轻声道。   十五喘息慢慢停下,调整呼吸,双目安静地扫视四周。   一箭出弦,破风利响,发出闷闷的一声。   十五愣了,下意识地侧头看秦远。秦远露出一个笑,十五方明白是射中了,立即拉住缰绳,连声“吁吁”的喊,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去,因精疲力竭而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。秦远哭笑不得,跟着下马,与兴奋过头的少年一同去寻刚射中的猎物——正是只灰毛兔子,虽被射中了,但还在挣扎。   秦远亲手提起那野兔,笑道:“兔子打兔子,好狠的心。”   十五:“??”   秦远一本正经:“夸你厉害呢,还不领情。”   十五也不是傻的,怎会分不清他少爷是想逗他还是真夸他。然他浑身都被射中猎物的兴奋笼着,也无心与秦远争论,只小心地打量那野兔。秦远拿了一绳将野兔捆了,扔在地上:“待会便有人来收拾。走,去前面歇会。”   两人便丢了马,一同往前去。不过走了数十步,两人就地坐下,秦远浅饮了口水,将水囊递给十五。十五靠着秦远,接过水囊咕嘟嘟地喝。秋阳顺着草叶洒下,隐有鸟鸣之声。十五将水囊放下扣好,放至一边,看秦远竟难得的在发呆。灿烂而不炙热的日光铺洒在他俊朗的面上,勾勒出高挺的鼻梁。秦远在不看十五时,因眉眼锋利霸道,总显得有些凶。然而此时他不知是不是因被秋阳晕染,面容柔和不少。一双星目放空,其中别有情思。   “少爷。”十五喃喃道。秦远侧头看他,少年更加倚靠上来,试探地在秦远面颊上落下一吻。   也许是方才玩得太疯,他彻底放肆了。   秦远:“只亲脸么?哥哥教你。”   十五安静地回看他,就像是在学念书、学骑马、学骑射一样专注而认真。秦远浑身滚烫,那种灵魂深处奏响的占有欲狂躁不安,迫切地想在面前这张空白的纸上烙下自己的痕迹。他伸手摸了摸十五的脸,上边有些许方才沾上的尘,他用拇指一一抹去。十五的唇上还留着些许方才的水,亮得很,秦远深深呼了一口气,附唇上去。   这是刻在他本性的掠夺欲望。   嘭得一声响,十五直接被人压至草地上。他无法挣扎,因为双手被以投降的姿态压制住。秦远紧紧锢着他的两个手腕,毫不放松。不同于上回十五流泪时的安抚,这回秦远狠狠地攻略城池,吸吮碾压,让少年的喘息声几乎被压抑在啧啧亲吻之中。两人唇舌相接,十五怎是他的对手,当即缴械投降,任由秦远狠命亲吻,舌头叩开牙关,一点点舔舐过去。他的下身挺立,幸好有袍子遮掩。良久,他方放慢,改为温和的亲吻,将十五的手腕缓缓松开。   秦远附耳说:“这才叫亲嘴呢。”   十五的胸口用力起伏着,定定地看他。   秦远莫名有些紧张,小声问:“不喜欢?太凶了罢?”   十五摇摇头,慢吞吞地道:“我会了。”   秦远一愣,却见身下的少年一个挺直身子,天旋地转间两人调转。十五反压在秦远身上,微微喘了口气,俯身亲吻上去。 第23章   “少爷——”   不远处传来小厮寻主的声音,十五猛地抬起头,翻了个身滚下去。秦远笑着坐起来,伸手碰了碰十五有些红的嘴唇:“还知道不好意思了?”   十五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,刚想辩驳,两小厮却驾马来了,见两人坐在地上,头发身上都沾了落叶,纷纷下马:“少爷,可要吃些什么,歇息一会?”   秦远看了眼十五,十五摇了摇头,秦远便站起,自己拍打下身上的落叶,“不用了,你们去将马牵来,再玩一会儿。”   秦远与十五接着并马而行。秦远另射中了一只野兔,命人收起,便不再拿箭了。两人出了林子,疾驰两周。十五身下的马较秦远的好些,但他技巧生疏,总是落了下风。秦远正想让让他,却见十五咬着牙甩鞭,一副要迎头赶上的模样。秦远觉得有趣,反而决定认真比一场。十五最终还是落了一步,还怪不服气的:“过会再比一场。”   秦远失笑,见这兔子又有气鼓鼓的征兆,赶紧答应了才罢。   两人转去了西边的湖泊。秋风下,镜般的湖泊波光粼粼,倒映出日暮之景。飞鸟掠过水面,发出一声鸣叫。已近黄昏,倦鸟归巢,天边暮霭沉沉,残阳却于其中散出柔和的光线。在他们身后的京城,正是万家灯火初亮时。十五看着,有些愣神了。   秦远:“走罢。”   十五回过神来,嗯了一声。   已有人将他俩射中的野兔给料理一番,一只烤,一只炖。小厮的手艺定然不比王厨娘,做出来一股臊气。十五一只吃了一口,再要伸筷子,就被他少爷给拦着了。幸而别的菜都是食盒里带出来的,十五玩了一天,饿得狠了,逮着什么吃什么,吃得肚子鼓鼓方停了筷子。秦远决定明日天亮了再回去,免得一夜车马颠簸劳累。草场旁有一小院,其中有两三厢房还算干净敞阔。秦远挑了一间,与十五照旧同住。   十五自己去拎了两壶热水,躲进一间无人的厢房,拿帕巾给自己粗粗擦了遍身,换了一身衣服。再去换了两壶热水回房,留给秦远用。   秦远面露难色:“叫旺儿来,让他来擦。”   十五抿了抿唇,哦了一声,转身出去叫旺儿。   旺儿早瘫在榻上歇着了,他也跟着在后边骑了一天马,十五贪玩不觉累,他可累得要死要活。他闻言莫名其妙:“少爷不一向最亲你么,叫我擦身?”   十五:“他叫你去的。”   旺儿摸不着头脑,只得再次穿衣,前去伺候堂少爷。十五没处可去,站在院外,看夜晚繁密的星空。旺儿不一会便提着东西出来了,叫他进去。   他走进屋,秦远正换好衣服,转身见他竟只穿了单衣,立即眉头微皱:“怎么就穿这么点?”   十五不吭声,爬上床去躺下。秦远跟着躺下,连烛灯都没熄,在昏暗烛光中问十五:“又不高兴了。”   十五:“没有。”   他顿了顿,说:“要亲嘴。”   秦远眼里含着笑,嘟囔了一声,揽着少年的脖子浅尝辄止。他如今年轻火旺,生怕擦枪走火了,又因两人今日都累着,只旖旎含吻一番,就要松开。不料十五却不肯,反手勾住他,莽撞笨拙地亲吻。他白日被人打断,此时是正儿八经的初尝此味,既青涩又冲动,整个人往前又拱又顶,像只讨奶喝的小奶狗。秦远任他动作,他又只会张了唇含舔,想学着秦远白日的动作叩开牙关,秦远却闭着唇不配合,他喉咙里发出些许不满的声音,有些急躁地轻轻咬了咬秦远的下唇。   “不是说学会了么?”秦远说,“怎么又不会了。”   十五:“你再教我一回。”   秦远凝视他片刻,嘴角还噙着笑,不说话。   十五:“哥哥,再教我一回罢。”   秦远心里那根弦险些崩断了。   他揽过十五,翻身压上。两人都只着单衣,隔着薄薄的衣料肌肤相亲。秦远一手撩开十五面上的黑发,狠狠亲吻下去。唇舌相接间,秦远几乎是轻易的使人城防溃败,十五几乎咽不下唾液,从唇角溢出些许。他下意识地推阻,却莫名的手脚发软。不过亲吻片刻,十五感觉背上尽是汗水,满面通红。一半是被亲的,一半是憋气憋的。秦远微微抬起唇,十五难耐地动了动身体。   “别动别动——”秦远连声说。   十五喘了口气,伸手往身下探了探。两人的阳根都已经挺立,正好上下相触。十五试着摸了一下,秦远吸了口气,又亲了一下,重新平躺下去,伸手为十五抚慰。十五从小到大都没自己好生摸过那处,被秦远一碰,立即哼叫一声。秦远笑起来:“以前都没碰过啊?”   十五嗯了声。秦远隔着衣料摩挲轻揉,十五咬着牙关不喘气出声,在秦远的脖颈与下颌不断落下黏腻的亲吻,仿佛是只破壳初便见了秦远的小雏鸟,极尽依赖之情。秦远手指修长灵活,更何况对上这样一个初哥儿,不过用了三分力气挑逗些许,便能让十五整个人几乎瘫软,鸦羽般的睫毛不断颤动,满面都是情欲的红潮,眼泛水光。他几乎快按捺不住自己,一心想着让十五快快了事,乖乖休息一晚,更出浑身解数,隔着那贴身绸料,从囊袋细细按压揉搓至顶部。   十五:“呃啊——”   他眼前全泛白光,浑身战栗,胸口起伏。秦远亲了亲他的额头:“好十五,伺候得你舒服不?”   “都湿了……”十五难堪道。   秦远:“这有什么的,换件衣裳便是。”   十五喘了两声,耳根全红,从床榻上爬起来,下床去屏风后脱了裤子。烛光曳曳,正映得他身下湿漉漉一大片,那脏东西顺着白皙修长的大腿流下,好不淫糜。他浑身发麻,喘不过气,拿了方才擦身的帕子反复擦拭,却觉碰一下都浑身奇怪,想再来一场,又觉羞耻。也许是白日骑马久了,连大腿根都在打着颤。秦远也跟着起来,去取了新衣新裤给他穿上,为他系上腰带。十五将那帕巾揉成一团,小声说:“这个不要了。”   秦远随口道:“那便不要了。”   十五:“那少爷呢?”   秦远愕然,接着满面是笑意,心里喜欢得不知该如何是好。他抱着十五回床上躺下,又是亲额头又是捏耳朵的,温声道:“现在太急了,以后再说。再说你都累了,明日还得回去呢。”   烛光昏暗,十五有些困倦,茫茫然地看着他。秦远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这人拿捏住,在昏昏沉沉的夜色里,少年的面容由光影自行描摹,将稚气悄悄隐匿,隐约露出他未来将长成的清俊风流。那双眉眼在光下透亮,白皙如羊脂玉的皮肤近乎透明,薄唇微抿,恍惚间,正是那个冷淡自若的青年卧于他怀中,犹如冉冉秋色,不言不语。   十五慢慢地眨了眨眼。   他在看谁?十五心里突然再次窜出这个他曾经搁置的想法。   秦远看他的时候,眼神放在他脸上,又不在他脸上。   在看他,又不在看他。   秦远似恍然惊醒,起身将烛灯尽熄。待一室昏黑只余秋月,他回身躺下,搂住十五,安稳地闭上了眼睛。   十五的心却沉了沉。 第24章   十五早早地便醒了。少年人初尝情味,几乎一晚上的梦里都带着些许旖旎味道,无意识地抱着他少爷蹭来蹭去,蹭得秦远险些把持不住自己,闭着眼哀叹。待十五起来时,秦远方睡熟了。   十五小心翼翼地跨过秦远,站直在地上。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腿好酸。   十五之前从未骑过马,昨日玩了一整天,玩的时候不觉得,第二日了方觉两条腿都酸得打颤。他忍着疼去烧了热水,草草洗漱完毕,躲在屏风后边解衣宽带,发觉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有些红肿。他再擦拭一番,想至昨夜情事,不免面红耳赤,羞耻至极,匆匆换了外衣不提。院外小厮们都已起了,几人准备早膳,几人去备车马。十五将秦远今日的衣裳取来,照着之前朱红做的,轻手轻脚地煮茶、备水,一切妥当后在床头跪下,小声说:“少爷,该起了。”   秦远恍惚地睁开眼睛,正见到十五,微微一笑,揽过来便要亲一口。   十五微不可查地躲了一下。   秦远并未察觉,捧着少年的脸在面颊上浅吻一口,少年十分乖顺地任他摸额头亲脸。秦远自幼偏爱骑射,昨日于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,身上毫无不适。他起床一看,房内井井有条,一切与在秦府无异,只有抱着十五哄:“好十五,这么乖呢?回去给你肉吃去。”   十五只哦了一声,却从他的怀里像条滑鱼般溜出去。不一会,旺儿前来伺候秦远穿衣洗漱。   “那小子就知道偷懒,”秦远低声抱怨,却不见半点怨意。他伸手由旺儿披上外衣,漫不经心地吩咐道,“吃过早膳便回去了,让他们好生收拾。”   旺儿只言是是。   秦远本想多玩两天,但他想着十五还是得以念书为重,大不了以后再来便是。归途上,十五照旧是睡过去的,以至于回了府里,走路都像是要飘起来。秦远看得皱起眉头,像是看只摇摇欲坠的瓷瓶长了腿走路,恨不能上手抱着走。秦远回了府,按照礼节,去寻秦夫人知会一声,没有带上十五。这正合十五的心意,可以好生休息一番,换身衣服,吃顿午膳。   秦远吩咐了饭菜,让朱红等几个丫鬟与他一道在房里吃。朱红随口问他:“十五,玩得好么?”   十五一板一眼地答:“去骑马了,好玩。”   几个女孩子闻言皆兴趣寥寥,各自闲谈起来。雪青间或看他一眼,又慢慢将眼神挪开,一碗米只吃了个尖儿。十五发觉了,愣愣地看她一眼,低头自顾自地扒肉吃。   “王厨娘摔了,”雪青突然道,“昨日于阶上摔了一跤。”   其余人莫名,一性情泼辣的直言:“不早知道了么?那老货平日里凶得很,摔得好。”   数人嬉笑开,各自用膳。十五却心绪不宁,当即吃不下饭,起身拿着自己的碗筷出去了。朱红喊:“哎,十五,不吃了?”   十五匆匆将自己的碗筷冲洗后放置一边,手上尚且湿漉漉的,飞一样往东厨跑。正是午膳送去各房的时辰,厨娘们刚歇下,四处坐着,喝些大碗茶。再过一会,她们又得忙着给主子们做点心了。李厨娘将他叫住:“干嘛呢,往里边闯?”   十五:“王姨在不?”   “歇着了,”李厨娘低头喝了口茶,“摔得动了骨头,伤筋动骨一百天呢。”   王厨娘早早守寡,因无一儿半女的,便进了秦府谋取生计。府里有几个与她境遇相仿的嬷嬷奶妈,都是府中老人,不能随意辞退,便在上一回翻新秦府时,在内门取一偏院给她们住着,顺便教导些还未跟主子的小丫头片子。十五一时焦急,直接跑进偏院,按照寻常还是不合规矩的。但他此刻亦管不了这么多,只一股脑冲进去,进了房才觉不妥,站在外间喊:“姨?”   王厨娘道:“嗳。十五,你来了?莫进来,站在外边儿。”   听她声音还算康健,十五慢慢呼了一口气,小声问:“还好?”   “就那样呗,”王厨娘道,“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,爬个阶都能摔了,丢死人。太太请了大夫来看,说养养便是了。你个小没良心的,自从跟了堂少爷去念书去,都多久没来看我一场?”   十五安静地听她抱怨每日头痛脑热,每晚睡不着云云,眼圈早是红的了。   王厨娘说累了,咳了两声,语气哀怨:“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的老婆子,十五,你……”   十五:“我每天来看您一回。”   里屋静了静,王厨娘叹了口气:“回去罢,有心就够了。”   十五回身走了,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,立马跑回去,将腰间的玉佩解下,正要放于门口,却担心有人拿去。他微微蹙了眉,又将汗巾子与手帕扯出,将玉佩裹得严严实实,站于门外,轻轻撩开帘子一角,像个贼似的照着床榻轻轻扔去。   “哎哟!”王厨娘被砸了一下,骂道,“狗崽子你折腾什么呢!当我好玩的吗?”   十五小声说:“拿去卖了,买些吃的用的。”   王厨娘愣了,解了那帕子汗巾一瞧,里面是块玉,波光流转、剔透嫩翠,她不免大惊,抬头要叫回来,那少年却早已跑远了。   秦远与他伯母共同吃了午膳。秦夫人打定主意只做表面功夫,不料她侄子做的表面功夫比她还好,仿佛之前那夜里凶神恶煞的年轻人是她做梦梦出来的一般,不论是场面话还是表情都极其自然,让秦夫人心服口服。她心里自然是不满的,但又能怎么办呢?论谁都说秦家的堂少爷对他伯父伯母孝顺有礼,谁会信一旦涉及了那个小厮,堂少爷便成了个疯子。更何况光靠秦老爷送来的礼,秦家都够养百八个秦远,赚得盆满钵满,要将侄子赶出去,她自己都狠不下心。   秦远一切平常,回了房里,十五又不在。他独自换衣,躺于床榻上休息片刻,十五方进来。他一眼就看出十五腰间少了汗巾与玉佩,坐起身来,不动声色道:“回来了?”   十五嗯了一声。   秦远:“怎么又不高兴?”   十五愣了一下,转头看他。秦远发觉自己的口气不大好,收敛心神,温声道:“小十五,过来。”   十五慢吞吞地走至床榻前,半跪下。他想起先前王厨娘教他的话,嘴唇抿了抿,显出一个笑来。秦远并未察觉,而是专注地摸了摸他的头发,手顺着衣领往下滑,滑至腰间,漫不经心地问:“东西怎么没了?”   十五微微蹙眉。他在想是说实话,还是撒个谎骗人。他怕秦远不乐意他将玉随意送人,又不想对秦远说谎。   “苦着脸做什么呢?”秦远亲了亲他的额头,“不想说便算了。困不困,来睡一小会儿?”   十五站起来,将外衣解下搭在一边,上床与秦远并肩躺下。十五心里仍旧沉甸甸的,方才他透过门帘草草看了一眼,觉得王厨娘面色着实不好。她的抱怨虽添油加醋,但至少有大半是真话。他自幼孤独,唯有王厨娘偶对他好些,想她经年劳累,不免心中难过。而秦远呼吸绵长,似是已经睡着了的模样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对十五不见的玉佩与汗巾记挂得很。这俩东西都是极贴身的,十五爱干净,别人的汗巾他碰都不碰。更罔论玉佩这种只作情人间信物的东西,怎会随意给人?   两人同床异梦各有思量,秋阳懒懒,竟无一人真的入睡。 第25章   仲秋时节,天气一天天地凉下去。   秦远未问过十五腰间的玉与汗巾是怎么没的,十五也未再提起过。两人日复一日地照常念书、回府,睡起再念书。十五每隔几日去看看王厨娘,本来王厨娘都劝他无需去的这样勤,然而王素日吵大的骂小的,人缘不佳,如今人卧于病榻,自然疏于照料。十五便趁哪日不能进屋上课,出去买些药材与肉菜,借了东厨一角自己烧些给王厨娘送去。他做的不算好,王厨娘常吃一口骂他一句糟蹋东西。   近日来天气越来越凉,她睡得愈发少,吃得亦不好,很快枯瘦下去。喝了口肉汤,她问:“最近和堂少爷处得可好?”   “好。”十五答。   其实不好。少爷不比之前亲近他了,偶尔亲亲额头、碰碰头发,亲嘴少有,更别提为他抚慰了。要说对他凶,那也算不上。秦远照旧的温柔体贴,只是少了些味道。这不怪秦远,应当怪他。自从他发觉秦远在看的也许不是他时,小心观察之后,发觉自己这样的感觉也许并非错觉。当他默然读书时,当他穿白衣时,当他吃点心时,也许只是须臾而已,但那一刻,秦远切切实实地没有在看他。他仿佛骤然开了灵智,想起秦远曾经不同寻常的态度与语句,却又不敢深想下去。每次亲近时他都想脱身,又不愿脱身,也许正因为此,秦远才有意识地不再过分亲昵。   王厨娘看了他一眼:“听说堂少爷脾气不好……”   “不是的!”十五认真反驳,难得多说了不少字,“少爷待人很好,从不骂人打人的。平日里有人犯了错,他也不责怪。他只是看起来凶罢了,笑起来便……”   王厨娘将汤碗放下,发出沉沉一声响。她坐起来些,因披头散发,显得狼狈颓靡。她厉声道:“你没起什么不该起的念头罢!”因为突然尖锐,声音显得有些沙哑。   十五一脸错愕。   王厨娘喘了口气,声音温和些许:“你那模样,我又不是没经过事的人,怎会看不出来?好十五,姨把你当亲亲侄儿看了,你切莫走那条歪路。”   十五懵然道:“什么…什么路?”   “主子稀罕你,可以。你稀罕主子,不成。”王厨娘苦口婆心,“你懂了么?你伺候主子,为的是吃饱穿暖,不是为了谈情说爱。真摔进去了,哪有好结果?你要是个丫头,还能嫁进去当个姨太太的。你一个小子……能怎么办呀!”   十五仿佛听懂了,又仿佛没听懂,他的耳根慢慢的红了。   王厨娘:“都怪我,只想着让你过得好,没想到你的脑筋也是会动的。好生伺候着便是,切莫再有不该有的念头了。”   十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,嗯了一声。   他看着汤碗发呆,待王姨娘放下筷子,他将东西端了出门。一切料理妥当后,他安静地回了房。秦远在书室念书,有俩小厮在里边伺候。十五不想进去,偷摸摸地回了卧间,正碰上打扫的朱红。   “与少爷吵架了罢,”朱红一脸了然,“都几日了,还没好?”   十五:“没吵架。”   朱红只当他是嘴犟,自顾自劝慰道:“十五,少爷再怎么惯着你,人也是主子,多露些笑脸能拿你命不成?”   十五茫茫然地睁了睁眼睛。   不论是王厨娘还是朱红,都觉得秦远是主子,他是奴才。他与少爷仿佛一人立于万丈之巅,一人跪于深渊之底。他必须得高高仰望着秦远,他的笑哭喜哀都是无可紧要的情绪,不应当影响秦远分毫的。可是,少爷曾亲口对他说,他与他是一样的。他伏在少爷怀里叫哥,极其亲密的亲吻、羞耻的情事,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存在着的。他想将这些堂堂正正地告诉别人,却觉得……   他没有底气。   秦远念了半天的书,半点也看不下去。他本就不喜欢这些,上辈子这个岁数的时候,他成日跟京城少年一道出去斗鸡走狗、骑射摔跤,对书卷懒得多看一眼。如今重活一趟,他自然是知道念书可贵,却眼在书上,魂在小厮上——此小厮特指十五。   “十五又去哪儿了?”秦远烦躁道,“这小孩怎么一天天的不回家,外边有那么好玩?”   一小厮答:“还是去东厨了罢。”   “东厨那厨娘摔了,至今还没好?”秦远沉声问,“叫你们去送的银钱,她收了没有?”   那小厮讪讪答:“我们还未进去,便被俩嬷嬷骂出来了,由此并未送至……银子放回柜里了,求少爷责罚。”   秦远微微挥了挥手,一副不想理会的模样。他自那日十五不对劲后,着人去打探,得知是东厨一姓王的厨娘出了事。他在记忆中反复搜寻,却丝毫不记得有王厨娘这一人的影子。想来是他上辈子对十五不够细致,将一些小角色直接漠视过去了。如今他听说这王厨娘曾经对十五尚可,是十五在府中难得的亲近的人,又十五生性敏感多情,也难怪近日郁郁。   只是再怎么样,也不能把那玉给送出去。秦远心里默默想,败家孩子,知道那块玉值多少么?李家公子曾向他亲口求了,他都不肯给。十五倒好,直接连着汗巾子白送给一粗野妇人,眼睛都不带眨的。   一婢女立于门帘之外,悄声道:“少爷,我瞧见十五回来了。”   秦远颔首示意他知了,缓缓合上书本,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收书阖卷。他屏退众人,独自回了卧间,朱红正从卧间出来,见了他忙轻声行了礼。秦远小声:“他今日好些没?”   “还是那样,”朱红用气声答,“奴婢也看不出来……”   秦远进了内间。十五正坐在床榻旁的软座上,撑着下巴发呆。他着素色绸衣,身形仍然清瘦,面颊却有了些肉。薄唇微抿,一双剔亮的眼睛难得显得雾沉沉,其中无限情绪难以描述,正似是雾遮掩了的江南小镇,只闻水声潺潺百般多情,却教人分辨不清个中颜色。   十五总要长大的。他不可能永远像刚遇见秦远的时候一样,一便是一,二便是二,天真且敞亮。他柔软的心坎里会装上许多人许多事儿,也许其中的大半是秦远不能知道的。但明白这道理是一回事,亲眼看着这护在手心里的少年慢慢长大又是另一回事。他非圣贤,按捺不住七情六欲,更罔论如今小小的酸涩与舍不得。   秦远终是忍不住,温声问:“王厨娘好些了么?”   十五惊醒抬头:“少爷……你怎么知晓的?”   秦远坐至十五身边,伸手将其揽进自己怀里,感受清瘦的身体与柔软的墨发,只笑不语。十五老实答:“好多了……腿骨头断了,被大夫接上,只是以后再不能跑动做活,支拐兴许能走。但她总是睡不着,大夫也只是开了安神的药,吃了没什么用,睡了比没睡差不了多少。吃的与嬷嬷们一样,没有好菜,所以……”   十五唠唠叨叨说了一堆,突然静了半晌,接着小声道:“少爷赏我的那块玉,我送她了,给她去买些吃的。”   “一块玉算什么,”秦远心中大石落地,语气中半点不见方才的腹诽,活脱脱一个昏君模样,“那东西本就是图个喜欢,只要你高兴,拿去打水漂玩都成。”   十五抬起头,冲着秦远露出个笑脸。   上回见他笑,还是带他出去骑马玩时。秦远心内大喜,只不住轻抚十五的头发,想亲一口,又担心十五像之前一样躲闪。不料十五却主动倚靠上来,温香软玉在怀,秦远再忍得住也愧对他秦大少的名头。十五极其顺从,让张嘴便张嘴,让抬头便抬头。那抿着的薄唇很快被人吸吮至红润,一线唾液吞咽不住,顺着两人唇角牵拉成银丝。 第26章   今年的京城冷得特别早。   十五已经换上夹袄了,肉吃得多了,穿得也多,看起来白白净净一团。秦远记得上辈子的十五不怎么耐冷,如今一看,正是如此。还未真到冷起来的日子,府里只烧了小炭盆,十五每次一回来便往炭盆跑,蹲在边上烘了手再起身。由此,秦远早早的令人置办冬衣,窗纱再糊新的,厚帘也挂上,一副要准备过冬的模样。府里其他人,知情的只习以为常了,不知情的,只道这堂少爷看起来结实精瘦,怎的身体这么虚?   王厨娘的腿脚渐渐好了,听说有主子抱怨最近的饭菜不合胃口,她便支了根拐,勉强回厨里继续干活去。然而不知是不是因摔到了脑袋,还是真年纪大了,她做事越发稀里糊涂,有时候做出来一切正常,有时候又一团糟,比刚进厨的小丫头都不如。几个丫头厨娘在背后奚落不止,她亦无所察觉。秦夫人听闻了此事,倒也看不出喜怒,并不置可否。东厨的人真怕做坏了菜,惹得全部人跟着倒霉,只把王厨娘往一边赶,让她在一旁洗菜擦碗便是。   十五至东厨院门的时候,正遇上她。她孤零零地坐于门槛上,旁边的拐杖倒了,也不去捡。   王厨娘拉着他的手问:“好十五,最近念的书如何了?”   十五仔仔细细地一一说了,念了哪些书,练了多少字,先生出了什么题目云云。王厨娘听不懂,却是不住点头,只切声嘱咐道:“定要好好念书,来年求了堂少爷销了奴籍,放你去考,不定能当个大官。”   十五:“怎么不进去坐着?外边冷。”   “那群死丫头片子,全他娘的是猪吃过的蠢脑壳!”王厨娘唾沫横飞,“压根不会做菜,看得我来气!若不是姨腿脚不方便,怎会放任她们胡闹?”   十五不明其中道道,只说:“那也回去歇着。”   王厨娘:“我偏不回去!我在这儿一天,这地方就归我管,怎的,太太开口要赶我了么?”   十五闭了嘴,却听王厨娘仍喋喋不休,待抱怨一通,她才缓缓附耳问:“心里边,对堂少爷……没念头了罢?”   “没了。”十五说。   “没有便好,”王厨娘叹道,“这是糊涂账,不能沾惹的。堂少爷虽对你好的出奇了,但……”   十五慢吞吞地摇了摇首,一老一少对视许久,十五便走了。天色已晚,冥冥晦暗,似是水墨铺天盖地掩上来,层层亭楼阁宇中,只有各房的灯火闪烁,在寒气中显得冰凉凉。他踏着石板路走,一路只闻脚步声轻轻,隐约有人声嬉笑,又很快消逝在他的呼吸声里。他的手指有些冷,一路回了秦远房,房内比屋外暖和了不少。他于内间蹲下来,慢慢搓了搓手,让苍白的手红起来。   “回来了?”秦远倚在门边,“她好些了么?”   十五立起,转身过来,秦远已走至他面前。室内熏香浅淡,而温暖似春,在温柔的烛灯映衬下,秦远的面容显得俊朗而柔和。   “又傻了,冻得不会说话了?”秦远说。   十五只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一只奇怪的手,先是将他的心脏攥紧,又是对它捶捶打打,令他有些莫名的紧张。十五说:“好多了,面色看起来不算差,只是瘦,瘦了不少。腿还没好,还得拄拐。厨里让她歇着,她也不愿,仍待在外边。只是她以前从没病过的,应当也不会有大碍……”   秦远安静听着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   怎么着,这小子平时亲嘴都不带喘出声的,这会话倒多了。秦远心想,在这人心里,恐怕有些事儿能争出个“一甲”,状元是吃肉,榜眼是骑马,探花是个厨娘。   他能点个进士不?   秦远自己都给自己整得哭笑不得,虽知道与这些事争高下没必要,但也只能叹情这一字实在太厉害,能在一颗豁达心上雕出花来。无人能招架得住,他也不能幸免。   秦远作出要抱的模样,十五顺从地伸手环绕住他。十五的手被暖气烘过,温温热热的,轻轻按压着秦远的脖子。今日秦远伏案念了半天书,脖颈有些酸,被他这么一按,正是舒服不少。少年在他的肩膀处侧着脸,鸦羽般的眼睫在白皙的面颊上落下漂亮的阴影,薄唇微抿,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。秦远在那眼睫的倒影上亲了两下,极其亲密而温柔地低问:“不喜欢亲嘴了,对罢?”   十五:“喜欢的。”   秦远:“我不信。”   十五剔透的眼珠子转了转,目光落入秦远的眼睛里,透出些许茫然来。秦远重复一句:“我不信。好几天没亲过了,之前还向哥哥讨着亲嘴呢,现在不喜欢了?为什么不喜欢?不许撒谎。”   十五的耳根慢慢红起来:“我喜欢的!”   秦远唔了一声。   “我懂了,你怪我对罢。”秦远说,十五一时怔愣了,却听他少爷漫不经心道:“怪我这么多天没疼你?是因这屋子里人多眼杂,夜里不安生,怕别人听见。要不再去城外一趟,伺候你舒服,行不行?”   十五满面通红,立马松手要退:“谁想那个了!”   秦远任他往后边跑,只笑了几声,回身沐浴换衣去了。十五怏怏站在原地,只觉自己的心肝脾肺又被人攥紧了,再慢慢地放下,空落落的。   不论心是如何被人拿捏,那人都是秦远。他浑身利甲尽褪、被人翻了个,露出坦荡柔软的肚皮,不能反抗亦不能逃脱,那人也是秦远。秦远使他难过,但秦远亦使他欢喜。好的坏的,都是秦远给的。   十五自去沐浴,出来后朱红给他碗汤圆当夜宵,他便坐着吃了。待吃完,他将碗筷放在院里井边,外边天已全黑。一路回去,人声悄悄,大家都歇得早。他回了卧间,秦远已在床上,他便独自解衣熄烛,慢吞吞地上了床。秦远长臂一揽,就将他拉扯进怀里。   十五的心脏砰砰跳,他垂下眼睛,一手已经悄然探进秦远的亵裤中。那物已经勃然挺立,十五的手指不过稍稍触碰,险些以为它在手掌下跳动一下。   秦远只在他额上亲了亲,感觉怀中的人稍稍放松了,温声道:“不急着我,先伺候你呢。”   秦远手下动作,十五慢慢面上泛红,一双眼睛半垂半睁,一张唇半开半合,拼命掩饰的喘息声细微而难以忽略。软被之上,两人互相依偎,秦远面色平常。软被之下,那双修长的手却细细抚慰过少年青涩的阳具,反复揉搓撸动,极尽淫糜。十五初尝情味不久,满面着了迷的情欲之色。他肤白皮薄,红色从面颊晕染至眼角,似打上胭脂一般透红。他贪恋地倚靠在秦远怀里,想要亲吻的欲望又被自己硬生生地给挨住,咬着牙试图不发声。   秦远的手停了停,从软被中抽出,他的手指间有些许水光,在昏暗的烛灯下看不大清。那手指在十五的唇上轻轻点了点,十五几乎是立马羞赧至极,正要张口抱怨的时候,却见秦远坐起,一把将软被掀开,亵裤一扒拉,十五正要缩腿,秦远便俯身含住。   十五:“唔——!!”   他瞪大眼睛,接连蹬腿,连忙推阻秦远。秦远却细细舔舐吞吐,直让十五汗湿透了中衣。十五沙哑道:“别…别……少爷!”   秦远抬起头来,冲着他微微一笑。   十五眼眶通红,同样起身,只抱着他的脖子便亲吻下去。秦远愕然,却乐见其成,一手环抱他,一手替十五抚慰。十五几乎无师自通,抬腰又落下,两人性器相蹭,情色而紧密的距离让两人都战栗不已。上身紧紧贴着,十五像只蛮狠的小兽,初长成便对着猎物撕咬,虽牙还不锋利,势头倒是挺足。他咬着秦远的下唇,逼人张开牙齿,进去扫荡一通。因用力的含吻,他几乎快喘不过气,但仍然狠命吸吮着。秦远忙拍拍他的背,他才惶惶然松了嘴,伏在秦远的肩头喘气。   “那地方脏,”十五说,“少爷不要碰了。”   秦远侧头啄吻他白净修长的脖颈:“哪脏?你哪都不脏,干净死了。哥哥这么喜欢,让我碰碰都不许?”   十五沙哑道:“许的。”   秦远含住了少年的喉结,舌头轻轻舔舐,含糊道,“那你是嫌我脏了。”   十五忙摇首说没有,秦远又反复问了几句,十五恼了,干脆松开他,自己往后退了一些,低头隔着亵裤舔舐秦远挺立的东西。   秦远嘶了一声,一把将他拎起。两人目光相对,皆是情欲上头,在寥寥灯光中显得都似含了水般波光流转。硬要说的话,秦远的眼中更多忍耐。时候不对,他不该冲动行事。他两辈子活得傲气,从未受过人委屈,却甘愿为这小子俯身伺候,丝毫不觉耻辱。这人是他的宝贝,他该好好珍重,而此时准备不全,要是让十五疼了难受了,实在不好。与之相反,十五的眼中——只剩贪恋。那贪婪又迷恋的感情浓到黏稠,以至于藏于那双黑琉璃中,竟令人难以察觉。   两人相互抚慰片刻,浊液湿了一大片,两人皆喘着粗气,倒在床上,不住亲吻。   “少爷,”十五缓缓开口,他的声音有些哑,“我想好好伺候你一辈子……”   秦远:“你不必伺候我一辈子,陪着我就够了。”   十五慢慢地眨了眨眼。秦远抱过他来,重新深深亲吻下去。   十五照旧未出声。他的情意抵舌不言,入眼不语。他像是卑微的献祭者,将一些珍贵却滚烫的感情小心翼翼地举于头顶,不敢问那人是知与不知。 第27章   初雪落了,冬以浩浩荡荡的势头扑面而来。   冬衣已经送进府里,因秦远特地吩咐,十五拿到的袄子都比人家厚一截。这且还不算,秦远闲暇便与京中子弟交往,如今已不需跟着他堂弟们,就能在圈里混得如鱼得水。不知是哪一家的门路,送了他一貂皮大氅,那皮毛油光水滑,色泽极佳,阔气得不行。秦远接了,先不提之后还礼的事儿,暂且挺高兴地拎着回了府,劈头盖脸给十五披上。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秦远:“……嗯,还成罢。”   在旁的几个丫头着实忍不住,噗嗤笑出了声。   十五本就身形清瘦,还未长开,整个人被那大氅一拢,硬生生裹成个小熊。大氅极大,几乎垂至脚踝,乍一眼看去,毛茸茸一团里窜出个白净的脸蛋子,什么阔气没看出来,反倒直让人想将他抱起来揉搓一番。秦远昧着良心说果然人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云云,十五只能无言以对,七手八脚地飞快解了,举起来扔回去。   秦远险些被盖一脑袋,忙哎呀伸手接了,笑道:“待你再长大点穿起来就更好些了,你以后会高得很呢,只比我矮半个头。”   众人皆笑,朱红随口接道:“少爷如何知道的?”   秦远愣了愣,侧头去看十五,不动声色道:“少爷我神通广大,看十五这手长腿长的,还有的长。”   他人嬉笑附和几句,十五被她们围在中央论他以后能长多高,有些窘迫,似乎压根没在意秦远的话。秦远看着他被一群大小姑娘围着,暗自松了一口气,松完一口气之后,心里又不咋快活了。十五天生就招女孩喜欢,尤其是秦远房的丫鬟,都知十五面冷心热,脾性温和又生的俊,皆爱学着朱红那样逗他。十五是个吃软不吃硬的,别人对他露个笑脸,他都想拿东西还上,由此也推拒不开。秦远本想这样挺好,能让十五多些人缘,如今却越看越不是滋味。   是夜,被窝里,秦远郑重其事地对十五道:“十五,多跟姑娘讲话是长不高的。”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“你想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你得跟着高个儿多讲话,才能跟着一块高起来。”听起来他讲得还挺有道理,“比如说多跟哥哥讲话,才能长高个,懂不?”   十五慢吞吞地道:“懂了。睡罢,少爷。”   秦远心满意足地亲了亲他,抱着睡了。   少爷又发疯病了,十五心想,平日里那样聪明的一人,怎么总是突然傻了呢?   大夫给看这个么?   十五想了一会,在秦远平稳的呼吸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。   要去太学念书,便得起得早。初冬一到,天就亮得迟了,到了该起的时候,天还是一片昏沉沉的晦涩。丫头们来伺候时,一个个都困得睡眼朦胧,只盼着赶紧将堂少爷送出去,她们能偷个闲。十五一向贪觉,近日却改了性子,每日提前起来,自去换衣烧水,帮忙拿衣煮茶等等,减轻了他人不少负担。天凉早膳易凉,十五不愿等东厨的人挨房送,自己早起去拿,再满头是汗地飞奔回来,东西都还是热的。他再擦汗整衣坐下,等秦远穿衣洗漱出来见他,只见他衣冠整齐地乖乖坐于桌旁,不免好笑:“成天起来便见不到你人,原来是饿着等吃呢?”   十五生怕早膳放凉了,只顾着低头拿滚烫的茶水冲了一遍碗筷后摆好:“是饿了。”   “饿了你便先吃,何必等我?”秦远坐下。   十五道:“少爷吃了,我才能跟着吃。不能坏了规矩。”   秦远蹙了蹙眉,只好夹起一黄金糕吃了,示意十五赶紧开吃。十五说是饿了,也没见他多吃多少。秦远只能归因于十五年纪小,正容易馋,实际能吃的不多。   先前清风借了十五大半的积蓄,如今过了快一年,她才经周转还给他一些。这钱说多不多,说少也不算太少,十五拿着不知该做些什么。若按以前,他照旧往柜子里一放就得了,他又出不了府,钱于他而言几乎无用。然而现今他每天都能在外边,拿了钱便可买东西。   要买些什么呢?十五独自出去,在市巷喧哗中懵了脑袋。   秦远什么都不缺,对什么也都没有明显的偏爱。十五攥着钱袋子进了常跟着少爷去的铺子,他的那点钱还不够买根穗子的。他想买些什么送给少爷,却怏怏发觉,自己什么都买不成。他头一次后悔起自己先前对钱财无甚在意的态度,但转念又想,哪怕是自己的全部积蓄加在一块,估摸着也只够打个秦远送他的金元宝,能买什么呢?就算买来了,那东西配得上他么?   “来替秦少爷看看?”着长褂的伙计笑起来,邀他进里屋坐,“进来瞧瞧、赏脸喝口茶罢!”   十五缓缓摇首,正要拒绝时,他身后门帘被人撩起,那伙计看着他背后眼睛一亮,忙道:“钱二少爷!喜迎贵客——”   话说这钱二是个混日子的,承蒙祖荫庇佑进了学,也是不好好念书,成日斗鸡走狗吆五喝六。此时他由两三个小厮撩帘引路,进了这铺,却一眼瞧见了孤零零一人的十五。钱二哈哈一声,走上去揽过十五来,“这不是十五么?你们少爷竟舍得让你一人出来,心怎这么大!”   十五只以为秦远与他是友人,虽极不喜外人亲近,仍耐住厌烦,一板一眼问好:“钱少爷好。”   钱二不知从哪个温柔乡出来,浑身一股脂粉与熏香味,偏偏自己不觉,直揽着十五往内间走,边走边问:“好十五,给你们少爷来拿玉么?带我也看看,秦大少爷买了什么?”   十五想往外走,结果被钱二一推二揽的,直接给轰进了内间,解释不及。店中人早早备好钱二先前订的一根钗,更有一美貌姑娘煮茶端水,笑盈盈迎两人坐下。钱二随手拿了那钗一看,懒洋洋道:“不错,这钗倒好。我看不如就给十五你罢。”   十五愣然,立马推拒:“我不用戴钗……”   “逗你呢,”钱二再笑,令人拿去包起来,转头看十五面容清俊、眼神茫茫然,心中一动,拿他惯用的语气调笑道,“这样漂亮一人,这钗子怎配得上你?你只说,你喜欢什么,今儿任你拿。”   十五抿了抿唇。他眉目寡淡,本就显得人冷,此时不笑,更令人不敢觊觎。钱二慢慢收了笑,只不悦道:“这么不经逗?罢了,怪我唐突,可千万别去你少爷那儿告我的状。”   十五垂着眼睛将茶喝了两口,两人静了半晌,尴尬至极。十五起身告辞,钱二亦不多在意,最多在心底感叹这人被秦远养得真好,只对秦远一人温情软意,对旁人却倒立起一身的刺,扎人的很。只是想来他浪迹花丛中,诸多人于他奉承迎合,却少了个这样真心的小玩意儿,徒生些许寂寞。他坐了一会,了无生趣,拿着那钗子另去寻自己的小情儿去了。 第28章   十五最终没买成东西。   他得赶着早早回太学,与秦远一道回府。今日在少爷常去的地方走一圈,他算是明白自己那点钱半分用都没有,颇为沮丧。若是买廉价些的东西,莫说秦远自幼锦衣玉食、根本看不上眼,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。思来念去,那钱袋子里有多少拿出来,便有多少带回去。明白了银子的必要,他路上渴得口干舌燥,都不敢拿去买碗大碗茶,只念能多攒一些,凑些什么送予秦远。   天边薄暮,他回去的时辰已晚,秦远在车里坐着等他。秦远本念了一天书头昏脑涨,只道十五是在太学里乖乖等着他呢,满心想着早点出来见他小孩。结果他出来一瞧,只有旺儿并另一个小厮在候着,十五人影都不见。问人,只说十五自己出去玩去了。他心底有些空落,京城繁华地,人多手杂,生怕十五出去受了欺负。此时十五撩帘进车,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发觉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。   “少爷好,”十五坐下,“今日学了什么?”   秦远置若旁闻,微微蹙眉:“去哪玩了?”   马车起行,十五的表情有些不自然:“没什么……就在街上走了一走。”   “唔,”秦远不置可否,揽过来就墨发嗅下去,语气中半笑不笑的,“哪条街,这样香?”   十五恍然,料想是方才沾上了那钱二身上的脂粉熏香气。他有些犹豫,一旦说是因为碰上钱二少爷,就不得不说他是在那铺里见到的,就不得不说他是为什么去了那铺……秦远见他面露难色,心中一沉,只不动声色道:“跟我说话还怕什么?愿意说就说,不愿说就罢了。”   “是……”十五硬着头皮,“在街上碰见钱二少爷了,应当是沾上味道了。”   秦远沉下去的心非但没有被提起来,反而沉得更深。他素知这些纨绔子弟的作风,那钱二更是其中出类拔萃的,平日里吃喝嫖赌哪些快活干哪些,全没规矩。钱二嘴巴厉害,出钱大方,上辈子为他助力不少。他只觉这人属酒肉朋友中稍有用处的一人,这辈子也没断了来往。虽隐隐察觉他对十五有些心思,只信他有贼心无贼胆,谁能想到这俩人能在他缺席时碰上?秦远心里只担心十五受了欺负,急躁道:“他说什么没有?”   “钱二少爷请喝了茶,并没说什么,”十五巧妙地避开了地方,“之后我便回来了。”   秦远沉沉看了他一眼,似是就此略过。   但他略不过去。他被惯得太过,又自认年长之责,对十五的那番隐秘的占有与掠夺的欲望难以自制。寻常时候,十五是个极好的小孩,他聪明且敏感,擅长忍耐,对秦远依赖顺从,哪怕不高兴了,也只是憋着气垂下耳朵。这让秦远看起来似乎也是个极好的大人,他成熟而温柔,极尽体贴之能,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,他的脾性远不是对十五时那样好。   他焦躁钱二那人说什么不干净的话,又或者做什么不干净的事,而这些十五是不愿告诉他的。初冬的深夜,他命人烧大了炭盆,将少年衣服扒得露出白皙单薄的胸膛,红绳挂着的金锁更显肤色苍白。他由脆弱的喉结吻至平坦的小腹,在细腻的肌肤上落下黏腻的亲吻,直让那人浑身战栗,修长的手不住颤抖着推拒,细碎的喘息被反复压抑住。   十五小声道:“不成不成……朱红她们都还未睡呢……!”   秦远抬眼看了十五一眼,在他求饶般的眼神里缴械投降了。秦远有些疲倦地躺下,拉上厚被将两人裹上。   十五在被子里颤着手将里衣穿上,问他怎么了。   秦远的欲望还未纾解,略喘了口气,只平平摇首。   十五缓过气来了,面对面地看他。正迎着一盏烛光,一双眼睛透亮。秦远又心软了,心想他管那么严做什么呢?哪怕是如今的小十五,也和上辈子那个清高冷淡的人是同一身骨头,是天生逆骨、不受镣铐的。看这双眼睛,兜兜转转来,还是未变分毫。   “少爷在看什么?”十五突然问。   秦远回神,温声道:“在看你呢。”   十五:“真的是看我?”   秦远笑起来:“除了你还能看谁?”他将人搂过来亲吻,“日后要出去逛,须得要人跟着你。外边太乱了……”   十五任他亲吻,面色平静无波。   清风将剩下的欠钱又还了一半,十五接着了,连同之前的放一起,托她去买个平安符。清风又拿了钱托出府的人去买,几经周转下来,将那张开了光的平安符送于他手上,还笑他:“年纪不大,倒学着太太那般吃斋念佛了。阿弥陀佛,花这么多钱去买个这,你怎不立个菩萨娘娘像呢?”   十五接了,笑着道谢:“谢清风姐姐。剩下的钱,你若要用,也不急着先还。”   清风愣了愣,稀罕似的左右看看他短暂的笑脸,啧啧道:“好呀,堂少爷真会养人,以前的锯嘴葫芦竟也会说话了。”   十五只笑,不再多言。他将那平安符送给了秦远,秦远愕然,自是接了好好一瞧,见它锦绣袋装着、里边的符是绣了金线的,一看便知不是什么癞头和尚骗人用的劣货。秦远只当十五是拿他先前送的金元宝、又或是卖玉得来的钱买的,虽说兜转还是他花钱,但仍旧高兴,面上不轻不重地抱怨:“买这个做什么?不如拿钱去买些你爱吃的爱穿的。”   “少爷送我长命锁,”十五如是说,“我送少爷平安符。”   秦远眯起眼睛笑,亲手将那符给自己系上:“是了,长命与平安……”   他的心里突然窜出那个苍白青年卧于病榻的模样,呼吸猛然一窒。   那个青年枯瘦颓靡,披头散发,清俊的面容亦瘦得怖人。他着一身单薄青衣,北方的深冬里,房内竟只有一盆炭盆。他不能进府里,只在幽暗狭窄的别院里终日昏睡,以年轻却日夜消弭的生命等死。直到秦远踏雪而入,焦急地说些什么、做些什么,那人都仿佛静止地闭眼不言。待他最后,方慢慢睁开那双透亮的眼睛,轻而勉强地抬起清瘦的手指,指向自己的胸膛,再指向秦远。  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?当隐秘的、他状若不知的爱意被生生捅开,爱意成了血红的线。当他恍然大悟的时候,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线生生断了。   长命平安,他不求荣华富贵,只求那人能长命平安。   只求十五能长命平安。   十五:“少爷。”   秦远猛然侧头,眼前的十五白白净净,健健康康。秦远搂过来笑着亲亲碰碰,揉人柔软的耳朵,温声说:“哥哥收着你的礼,太高兴了。年眼看着就在眼前,你想要什么、喜欢什么,尽管跟我说。” 第29章   十五说: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   这回答在秦远的意料之中,他抱着人小声说:“不能不要,你自个好好想,年前必须得告诉我。”   十五无奈,点头应了。   每逢年节,秦府下人皆得大忙一场。尤其是过年,府里得置办、得祭祀、得请戏班子,主子请人办宴,主子出门赴宴,太太烧香祈福……事情一摞摞堆起来,直忙得人脚不着地。尤其是今年堂少爷来了,更得隆重几分。这时候的下人亦不分各房各处,上头吩咐做什么便去做什么。彩绸红纸率先送进了府里,为备新衣的裁缝师傅亦给各个主子量体裁衣,彩灯扎了近半,眼看着年还有一两个月,一切却都已敲锣打鼓地准备起来。   十五因每日陪着秦远出去念书,免了大半的活。但他回了府,见旁人都忙得精疲力尽,便默不作声地揽过别人的活帮忙。秦远常常回了房里,一个转身就不见他人,搞得秦远不得不在夜里好声好气地劝:“活总有人干的,你成日奔波不累么?”   “不累,”十五躺着,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,睡眼朦胧,懒洋洋的模样像只倦怠的兔子,“少爷怎么了?”   秦远还未开口,只感到被子下有一只稍凉些的手放于他亵裤之上轻轻摩挲,而这手的主人一脸强撑困意赶紧解决赶紧睡觉的模样,当即哭笑不得,在被子里把十五的手给轻打下去,斥道:“睡你的罢,眼皮子都打起架了。”   十五抬眼看他,秦远刚忙要再补充什么,却见这佯装委屈的人一个闭眼就打起呼噜来。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好,挺好。秦远心想,这孩子能吃能睡的,福气倒好。   秦夫人开始穿起皮袄子了,大雪纷飞,将喧闹的京城淹没。飞檐之上,黑瓦裹素妆,遍眼苍苍。公子哥儿们却并未跟着倦怠,反而因临近年关,懒散的筋骨被迫挑起来,在如春的温柔乡与觥筹交错的酒局上醉醺醺地来来往往。街上车马匆匆,轿夫累得袄子都能被汗湿,将他们从城南送至城北,碌碌不停。秦远亦忙起来,连日赴宴、请客,而这些不止是他的事,连着身边人都得一同打点,备礼收礼、列单定座等等不提。初上任的贴身小厮十五,头一回面对如此多的事儿,顿时有些晕头转向。秦远本也不想让他操心,奈何十五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,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了,也要强打精神跟着他去各处赴宴,将那读书写字的聪明劲用于这上头,收了多少礼、要给出去多少,都在脑中立起一长列单子,不过短短几日,就磕磕绊绊地上了手。   “学这些作什么?”秦远问,“真用不着你操心。”   十五细细点出物什,用锦带包上装于雕花盒里,闻言抬头,只说:“少爷要是不喜欢,我就不做了。”   秦远怎会不知十五就是想能帮他的忙,心里心疼又熨烫,随他去了。他又见十五的脑袋不笨,时常提点,教他人情世故。十五从小独根儿长大,无人教养,只有犯错时候会挨打,懵懵懂懂全凭直觉地长到现在,方开始正儿八经地学为人处世,明白人情得有往有来,明白忍与不该忍耐的界限,明白对不同人说不同的话……   秦远亦在想,这原来是十五的真面目么?上辈子的十五看起来处事游刃有余、不急不躁,第一回 见他时,既不谄媚献好,也不过分倨傲。他曾以为十五有颗玲珑心,得以洞察世事,现在才知道,这心确是玲珑心,却是颗蒙了琉璃的,外边看起来透亮,里边看出去却朦胧得很。十五不是什么都懂,而是什么都不懂。秦远反而更觉惊喜,他甚至想什么都不教给十五,让十五一辈子待在他的羽翼之下,永远坦诚而天真——但这只能想想罢了。十五理应有更阔达的地方任他遨游,而不该被禁锢于金丝笼里边。   “明日去拜钱二少爷,”十五一身中衣,倦怠地坐于案边。室内炉烟袅袅,暖盆洇染出他从眼角到面颊的红晕,他细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上的簿子,嘴里喃喃道,“金丝锦缎一匹……”   秦远喝了口茶,在旁看他,随口道:“哥哥还盼你以后去做大官呢,今日的书温了么?就来看这个。”   十五愣了,侧头回看:“少爷想我去考功名?”   “你不想?”   十五慢吞吞地说:“少爷要是想,我便去。”   秦远失笑:“你莫非当考功名是容易的?多少人学了一辈子还只挣了个秀才呢,说得这样轻松。我要你去你便去,还能考个状元回来?”   十五认真道:“少爷想让我考状元,那我便去考个状元回来。”   “那少爷要你留在我边上,一辈子就当个小厮,你也留着?”   十五嗯了一声,点了点头。   秦远霎时失了神。少年的眼睛真挚而灼热,烫得他浑身发麻。   “我哪儿舍得呢,”秦远缓缓道,“当大官也累,当小厮也累。我只想带着你,出去玩好的、吃好的,看你长大,高高兴兴地过日子……”   十五执着答:“我愿意伺候少爷一辈子。”   秦远却只当已是真心相付,整颗心柔软得要化了。他凑过去亲吻半晌,温声道:“记在心里了。天已晚了,睡罢。”   十五除了学习打点人情,渐渐亦开始学算法了。平日里他既要陪着秦远,还要帮人干活、念书写字、算账记事等等,隐隐已成了秦远房中的管事人,忙得脸颊上的肉又消减下去,看起来清清瘦瘦。然而这也不算都是无用功,秦远便发觉自己平日处事越发便利。十五细心敏感,又与他心意相通,常能无需吩咐即可明白他的意思。而秦远本身便是个“唯十五做的就都是对的”做派,更加觉得喜欢。他也心疼十五忙得人瘦了,顿顿加餐试图给补回来。晚上都不敢折腾十五,生怕让人身体更虚。   太学已休了假。此日秦远应了钱二的邀,与京中纨绔年前一聚。他想着十五近日忙得够多,干脆让十五留于府中歇个半日闲,他带着旁人去也是同样。十五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昏昏沉沉,便顺口答应。不料他于床榻上刚躺了一小会,便有朱红来寻他:“十五,南边的家书来了一日了。”   十五起来整衣穿戴。家书放于太太屋里,老爷太太都已阅过。只是昨夜家书到达府上的时辰不早,便没送来。年关在前,秦府已是张灯结彩,四处红绸锦缎,人行匆匆,只闻忙碌声鼎沸,既漂亮又热闹。丫鬟小子都有了新衣,已有按捺不住的人提前穿上。近年了吃得也好,各个面色红润。太太身旁的月白正是如此,迎他进去的时候,面上刚扑了红胭脂,懒洋洋的出声:“太太讲不想见你,拿了便回去罢。”   十五平淡答:“麻烦替我向太太问好。”   月白微诧,仔细瞧了他一眼,将家书递向他,正要送他出去,突然道:“二老爷给堂少爷定了门亲。”   十五慢慢眨了眨眼。   月白不过随口说一句,看他面色波动不大,心中倍觉无趣,连送都懒得送,只让他拿着家书走了。   未点着的红灯笼高高挂着,映出少年独自一人的背影。年要来了。 第30章   秦远归来的时候,已是半醉。他自己不喜不清醒的糊涂模样,又记着十五爱干净,甚少在外喝到醉醺醺。只是人在应酬,哪怕他熟稔觥筹场的应和,也难以全身而退,总归得沾些酒水。秦家三个少爷被送回来的时候,他已算是最明白的一个。另外俩堂弟早已醉得亲爹都不认识,浑身脂粉味,还比划着酒拳呢,一回头便正好碰到秦老爷,临近年关还挨了顿家法伺候。秦远由人扶着回了房,虽有数人护着遮着,仍被夹着雪粒的风裹了一身。待他卸氅暖手喝茶,脑内有些许混沌。好险还意识到自己应当是一身酒臭,远远见着十五也并不靠近,而是倚着门喊:“十五。”   十五面色寻常,走上前去,替秦远解去外袍。秦远自去软座坐下,旁边一案上已摆了一碗醒酒汤。炭盆正热,室内一片暖融融,又有人送来小食夜宵等,秦远吃了一些,感觉好了不少。十五接过水盆,拿热水绞了巾子,轻轻敷着秦远的额头。秦远闭上眼睛,笑道:“下回不喝多了。身上有味道么?”   十五摇首:“浴桶已好了,少爷。沐浴后便舒服了。”   秦远揉了揉眼睛,自去沐浴更衣。一切了当再回房,十五亦换了里衣,有些困倦地坐着等他。   “怎么还不睡?”秦远说,“再不睡就长不了个子了。”   十五轻声说:“南边来了家书,等少爷看看。”   秦远随手接过,展开看。家书前边一切寻常,老话重提,照旧是问候秦老爷一家子、亲儿子状况如何云云,再简略说了说南边生意,直到最后,提了一句,秦二老爷给长子秦远定了门亲。是南边望族的一女儿,年龄尚小,但身家显赫,与秦远门当户对。待秦远在京念书念得差不多了,不论考不考得上一官半职,都回去先成家再说。   秦远的眼皮猛地一颤,几乎是立马抬眼看人。十五坐在他身侧的软座上,撑着下巴发呆。他挺直的鼻梁上落了一条晕晕然的光影,那光影从鼻根滑至微凹的人中,抿起的唇瓣,直至利落的下颌,修长的手指,仿佛是神佛为他镀了层金边。   秦远眼睛一眨不眨,细细描摹这个被神明赐福的少年。   少年微微侧头,一双黑琉璃被淹没在阴影里,看不清情绪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怎么,”秦远温声道,“乖乖,去睡了。”   十五嗯了一声,起身去床前,悉悉索索撩起床帘。早有婢女铺床备褥完,里边放了两个汤婆子暖着。十五小心将滚烫铜壶拿出,自己上床去掖好被子,使软被严严实密不透风。秦远仍坐于外间的软座上,听着里边的少年上床躺下的动作声,手指将手中的信纸慢慢捏紧,又缓缓放开,眼中颜色愈发深沉。他将家书照旧叠好,平静地搭于桌上,明日一早朱红来,会将它收拾进寻常放家书的小柜里。   秦远上了床,被中暖融融,正是温柔乡。灯火稀疏,寒冬的夜里,外边隐隐有风雪声,唯有这室内温暖如春。秦远搂过少年,细细亲吻十五的面颊与脖颈。十五难得的极其黏人,双臂揽着秦远的脖子,腿在他的腰间蹭动着,耍赖般讨要亲吻。秦远自然不会拒绝,温温柔柔地含着唇,将十五细小的呜咽声尽数吞下。微弱的灯光中,十五黑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情欲之色,浓稠到了极致,仿佛化作丝线,将眼中人的心肝脾肺都绞缠在一块,已成了结,死都不肯放开。他稍有些凉的手探入秦远的衣襟中,渴求般不断抚动秦远温热的肌肤。   “少爷…少爷……”十五喃喃道。   秦远笑:“怎么今儿这么黏人?”   十五唔了一声,轻轻咬着秦远的下唇,手已伸入秦远的亵裤内。他的手掌薄,手指修长。虽在暖和的被褥中捂了许久,但仍有些许凉意。因从小干活,他的手心有薄茧,碰触在滚烫的阳根上轻轻摩挲,让秦远嘶了一声。   “别闹了,”秦远的喉结动了动,低沉道:“明日还得忙呢……好十五,别——”   十五却是置若旁闻,将秦少爷的亵裤不断往下扒拉。   秦远叹了口气,安抚般亲吻十五的额头。寻常时候,十五定会乖乖安分。今日却任凭秦远如何安抚,他已将自己的亵裤都扒下了,赤裸滑腻的腿与秦远的相碰。   秦远本就半醉,顿时不禁情动。他欺身压上,十五不服,像只鲁莽的小兽,挣扎着反压住他的少爷,烙下印记般狠命地亲吻咬舐。因用力太过,让秦远觉得自己的脖子与锁骨上有些许刺痛,还得注意着拉起厚厚软被,盖住只穿了中衣的少年,生怕他被冻着。十五一路吻下去,一直到那挺立的欲根,于黑暗的被褥中深深吞含下去。满室温暖的寂静中,唯有淫靡的水声,秦远整个人都僵住了,将他一把拎起来,双目沉沉,咬着耳朵说:“疼你白日累着了,不折腾你。怎么现今反而上赶着找折腾呢?”   十五亦沉沉看他,一双眼睛潋滟水动,轻轻道,“折腾我罢,少爷。”   秦远最终没折腾到最后。他只醉了一半,理智仍在。他活了两辈子,不是牡丹花下死的年轻小伙了。十五白日累得很,过了今夜,事情又只有多没有少的,更何况屋里连个软膏都没有,怎能随小孩任性。他好生伺候十五一番,直弄得十五昏昏沉沉不断喘息。两人都纾解后,都感到些许疲倦,湿哒哒睡了一夜。第二日起来的时候,方觉得有些不适,被褥全湿乎乎冰凉凉的黏在一块儿,腿间黏腻不堪。   十五的声音哑了:“我来收拾。”   秦远贴面感受十五的额头,有些许温热。他皱起眉:“你收拾?随你胡闹,就成这样了。你且先躺着罢。”   朱红等人进来收拾,将被褥毛毯全换了,再将十五裹成一团,让他躺着。朱红塞了个汤婆子进去,偷偷点了点十五的脑袋:“小祖宗,少贪玩了。这个天气岂是能冻着的?”   大夫进了府,说十五受了风寒。秦远无奈,既想留着陪他,奈何大事小事又不能缺席,只得命人好好看着。不料十五这病久久不好,一直过了小年,才有些精神。王厨娘在这几日又摔了一跤,亦不大好。秦远听说了,都不敢告诉,怕人忧虑过度,只悄悄嘱托人去请大夫看了,再让房中人不准对十五提及半句。正是深冬时节,他见十五病恹恹地卧于床上,心中陈年伤疤险些又崩裂一回。好容易看到人气色好些,他忙叫东厨送了十五喜欢的肉菜来,看着吃了,笑着说:“你一直不告诉我想要什么,我便要了匹骏马。那马好得很,来年便可去骑马玩了。”   十五:“多谢少爷。”   秦远愣了愣,转而又笑,“还有别的喜欢的,尽管跟我提。”   秦府数日里大摆宴席,彩灯红绸挂了全府,至了夜里,全府灯火通明。各家客人来来往往,戏班子唱到嗓子哑,咿咿呀呀热热闹闹没个停歇。秦远又给十五作了些新衣新鞋,将十五打扮得白白净净,漂亮文雅。另有些小玩意小摆件,他直接给十五系上戴上。主仆二人来往赴宴见人,秦远累,十五也累。全京城的大小权贵也都知道了,秦家那个堂少爷有个清俊的小厮,长得好看不说,打扮得更是逾越,定是那堂少爷的床上人。虽时风开放,男风益盛,但如此光明正大的还属头例。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,自然不会摆在台面上谈论。饶是如此,秦老爷还是知道了。   秦老爷平日全不管府中事,他走读书入仕那套,仍古板得很。此时乍然知晓自己亲侄子与小厮十五搞不清楚,立马急火攻心,叫来秦夫人质问。秦夫人本就与秦远因十五不睦,又被京中流言扰得大失脸面,现如今只实话实说:“小远喜欢得疯魔了,我难道还拦得住么?”   “糊涂!”秦老爷斥道,“那十五是他父母托付于我们家的,纵是管不了小远,难道还管不住他?待开春,直接令十五出府去罢了。”   秦夫人怎敢提卖身契都给出去了的事儿,委婉道:“再怎样,家里亦给小远定了亲了。年轻人私下玩闹,不伤了大雅……”   秦老爷心想也是。却不料他的亲侄子寄回南边的家书里,直接将那门大好亲事推得了当。   ————   久等啦   十五和少爷之间的问题本来就不只是“重生”,他俩沟通、性格、身份地位都有矛盾,可以说是没有金手指这辈子也不能在一起了2333但他俩的感情是真的啦,最终还是会好好的~ 第31章   任秦老爷夫妇如何想,都料不到秦远敢直接推了亲事。   为人子女,嫁娶理应全凭父母做主。京中这么多纨绔子弟,定亲前有心仪情人的不在少数,携着小情儿私奔的也有,但没一个敢直接在对着亲爹一口否决亲事的。他们一个两个,虽说是爱玩爱闹,但从小的教育告诉他们,他们背负着家族的使命,有些事儿可以大逆不道,有些事儿却不得不去做。婚姻大事几乎关乎一辈子的荣衰,不管那温柔乡里的小情儿多么惹人怜,最后还不是乖乖听了家中的安排,娶个喜欢不喜欢的人。   但秦远不同。秦远的母亲与秦夫人一奶同胞,脾性却大相径庭。秦夫人喜好排面,端的是官太太的端庄得体。其妹妹却生来泼辣,从不教儿子与那些酸腐儒待在一块,而是让秦远自幼学骑射、爬树掏鸟蛋瞎玩,什么书都爱读不读,家里请来的先生没一回能正儿八经上半天课的。之后秦远生母早逝,父亲续弦纳妾,弟弟妹妹一茬茬生出来。生父无心,继母性恶,秦远亦不是好欺的,当着长辈面能摔桌子,生来一桀骜不驯的种。由此他虽为长子,却连他亲爹都不敢上手教养。他心中哪有什么礼仪教法,做什么事都只图自己乐意罢了。   秦远优哉游哉,于家书中直接放狠话否了,全不管他爹收到信该如何暴跳如雷。   上辈子他没拒绝这门亲事。在他去京城之前,他爹给他许了这门亲,他确实无所谓。之后他几乎是被赶出家,至了京城,满腹仇怨,哪还想的起来自己婚约在身。在京他念书念得烦了,直接拿着带来的钱自去行商,要说心中惦记的,也许只有伯父府里那个清俊小厮。这辈子与十五已两心相悦,他自然不会答应。只是这事亦不会告诉十五,不然按照小孩那性子,定会苦恼许久。   明日便是除夕。正是难得的雪后初晴,秦府雪还未扫净,飞檐黑瓦覆白雪,映上彩绸红灯、新衣红面,仿佛是静中凭空一声唢呐响,有些沉肃的滑稽。十五的身体好了,被秦远拎出屋子:“玩过雪么?”   十五摇首。   “成日闷在那房里,不病都要病了。”秦远笑道,他身披大氅,显得矜贵傲然,“来,哥哥陪你玩雪。”   十五愣愣神的,依照秦远动作。他小时身体孱弱,父母怜惜,甚少让他受冻受凉。来了秦府,更无空玩雪。秦远听他从小都未玩过,大呼可惜,给十五穿戴得厚厚实实的,教他如何从地上捏雪球,滚成大的。十五有些笨拙地从地上捧了团雪,慢吞吞地揉成一团。   秦远在一旁蹲着看他,半点秦家少爷的样子都没有,“这样要揉到什么时候?来,朝我这扔。”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。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十五:“不扔。”   秦远莫名:“平时最听我话了,现在要你玩,反而不肯?”他拎着十五的手拽到自己胸前一甩,小雪球砸了毛大氅满身细细碎的洁白。十五当即急了,伸手去将雪拍打下来,眉毛微蹙:“这是要干什么?”   他话还没说完,秦远手攥雪团,直接往十五身上扔。十五被摔了个正着,懵懵然悟了,从地上抓了把雪,往秦远身上洒。两人一来一去,秦远起初还留着力气,眼见十五会了,丝毫不手软,结结实实一个大雪球就劈头盖脸给十五砸去。   十五甩甩头,有些狼狈地将脸上的雪一股脑抹了,乌发上沾染着片片冰凉凉的雪,更衬得眉眼秀俊,一双眼睛黑亮剔透,露出些许气恼来。   秦远笑着告饶:“我错了,疼么?哎唉唉——”  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,十五一把雪便洒上去,秦远自然反击。旁人看去,却是白天白雪白日光,一片温柔旖旎的白中,两俊郎少年郎打起雪仗,稍长的那个架势摆得大,却处处小心包容。小的那个却信以为真,一股不服输的莽撞狠劲儿,不留手的,洋洋洒洒雪雾中轻喝一声,将那人压在身下。兄长般的那人躺在松软厚雪上,仿佛丝毫不觉凉意,亦不在乎身上名贵皮毛被弄得乱七八糟,反而笑盈盈道:“你赢了!饶了哥哥罢,都要被你打坏了。”   少年这时候反而畏手畏脚,小心翼翼地伸手擦去那人面颊的雪,说出的话都有白汽:“我赢了,有赏么?”   那人诧异了,一口应允:“你想要什么,我能不给你?”   少年轻声说:“赏我个亲嘴吧,少爷。”   秦远短暂的失了神。   十五这眼神,其实是平静无波的。因为太平静了,以至于太像上辈子那个压抑的青年了。仿佛这一片白茫茫大地,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不去想,他想要的只有这片刻的些许亲吻而已。十五本在他一生最朝气蓬勃的年纪里,本应觉得未来的日子很长很好,懵懂而天真,怎会像只疲倦的离群鸟,孤寡伶仃,后无来路、前无归途?   “好十五,告诉我,”秦远躺着仰视他,温声说,“这几天心里在想什么呢?是不是长大了,心里也开始装着事儿了。”   十五置若旁闻,凝视他半晌,俯下身低头小心而笨拙地亲吻上去,竟带了些虔诚的味道。   一吻分了,他的吐息仿佛带着皑皑白雪的冰凉凉:“谢少爷赏。”   两人回去,浑身都是雪,惊动了全房的下人。丫鬟们险给急坏了,立马烧水烘炭,将这主仆二人领去各自沐浴换衣,滚烫的姜汤给灌进去,生怕哪个着凉生病。两人分明是出去玩了一趟,回来却像是一对仇人,谁也不理谁。秦少爷沉着脸,一股憋着气不发的模样,自回了内室。十五头发仍湿着,面色冷淡,裹着袄子坐于外间的软座上,旁人都绕着他走,唯有朱红一屁股在旁边坐下,拿巾子将他的湿发裹了,嘴里唠叨:“苍天呐,你与少爷真是一对命定的冤家,今天好得跟蜜似的,明天就吵起来了。今儿又是为什么呢?”   十五不说话,垂眼喝了口姜汤。   朱红:“莫怪姐姐多嘴,我听说了,家里给少爷定了亲,那是肯定要回南边的……”   十五突然说:“我不想他娶亲。”   朱红瞪大了眼,半轻不重地打了一下,压低了嗓子,发出的都是气声儿:“小祖宗,被少爷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?少爷确实是喜欢你……”   十五:“他也不喜欢我。”   朱红:“……”   朱红烦了,将巾子一扔,任他在那赌气去。俗话说少年人长到了那岁数就有根逆骨,十五乖乖顺顺十几年了,也该是他长逆骨的时候了。堂少爷素来稳重大方的,一对上十五,不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么?想来是俩人为情所困,虽说十五年纪小,满头栽进去,一心不切实际的想法惹人笑,但她一个外人,纵是心疼,又能凑什么热闹。   却说这边秦远,坐于室内半晌,什么也不想做。活了两辈子的人,还是被同一个人拿捏在掌心里。凭心自问,他究竟哪儿做得不对?他一心想让十五无忧无虑地长大,却眼见十五的心里多了去他不知道的事儿。他一心贴上去,摔下脸皮来亲人宠人,换来那小白眼狼一口一个疏离的少爷。是,他确实不会疼人。之前他无心情事,对那些捧着小情儿的同辈嗤之以鼻,以至于现在他对着人束手无措。要给吃的穿的,人已够了。要买金的银的,人不稀罕,转头能随手给了别人。   雪青与另一丫鬟进来,为他擦发暖汤。两人都见堂少爷脸上阴云密布,自是不敢多说。正是过年,丫鬟都换上了新衣,面上擦得胭脂透红,秦远看得心烦,正想让她们退下,却见雪青头上多了根细细金簪。金子价贵,寻常姑娘顶多拿根银的充排面,何况是作下人的。秦远随口问:“哪来的金簪子?”   雪青年纪尚小,闻言大骇,跪下不敢说话。   秦远本只是无心,此时一看却皱起眉:“说。”   雪青摇头不敢说。秦远不耐烦了,另一丫鬟更是催她开口。雪青终是畏惧,声音带着颤:“是,是之前十五给的金元宝,快过年了,便托人拿去打成簪子……”   她之前管十五借的金子,十五既不要,她便收着。因心里常常羡艳太太穿金戴银,她亦动了念头,拿去打了金簪。当然,穷人家的女孩儿也是明白事儿的,待过了这年,她便将金簪子拿去换银子。这短短数日,只是给她戴着图个高兴的。自从之前她无意间将十五烫着了,她便很少进房里伺候。今儿纯属偶然,谁能想到堂少爷竟察觉到她脑袋上的玩意。想到这里,她愈发悔恨,又惊惧不定,生怕挨打挨骂,又或是连累十五。   秦远的呼吸一窒,缓缓间才吐出那口气,冷眼看她:“下去罢。” 第32章   两个丫鬟皆退,雪青出了一身冷汗,出来时候腿脚都是软的。另一人问她:“你可还好?”   雪青摇头,勉强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心肝脾肺都发酸。她缓了两口气,立马小跑去寻十五。一路至了外间,见十五一人坐于软座上发呆,步子又放慢了,胆怯与羞愧都涌上她的心头。她是个心眼不多的小姑娘,见方才少爷大怒,觉自己又办错了事儿。遥遥看着那清俊而淡漠的少年郎,她几乎说不出话来:“十、十五……”   十五抬头,雪青作手势,让他去别处说话。   两人自至隐蔽处。站定许久,雪青方难堪道:“方才…少爷好似是生气了,不知会不会连累到你。”   十五得知原委,微微蹙眉:“少爷不是小气钱财的人,怎会为这个不高兴?”   雪青不大会说话,不知该如何讲明白,急得香汗满额。十五虚虚指了指,她拿出帕巾,自己按了按额面,满眼波光流转,见眼前少年距离不远,更凭生出一股羞怯来。她小声说:“我也只是告诉你一声……”   十五轻声道谢,两人面面相觑,沉默半晌。   “堂少爷定亲了,”雪青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,“你呢?之后日子跟谁过。”   虽说民风大开,但在她这样的年纪里,还是羞将心事与人说的。她如此问,已将心意揭了个大半。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十五满心满脑的都是秦远,闻言半天未回声。待他反应过来,眼前的少女已是难堪又羞恼,咬着唇不吭声。   十五迟疑道:“我……我自然是跟着少爷,伺候他。”   “莫非你还能跟他一辈子,永不成家了?”雪青已是一不做二不休,声音都带着哭腔,微微颤着,“怎也不为自己着想,少爷娶妻生子去,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。”   十五抿了抿唇。他心里已经烦了,翻来覆去,总是这些话。他懂旁人的好意,可好意承了太多,快承不动了。尤其是当每一个人都会向他重复一遍,秦远将会成亲的事情时,他心里往往涩得发酸。   明知山有虎,他偏向虎山行。万事再有它天经地义的道理,争不过他的一番心甘情愿。他就是愿意,愿意跟着秦远,愿意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厮。哪天秦远厌他了,他就走。秦远不厌他一天,他就留着一天。人人都劝他为自己好,他就是不想为自己好,这有何不可?   但此刻见人都快哭出来,他不会安抚,只能放软了声音,干巴巴道:“你莫哭了。”   雪青红着眼睛看他,伸手将头上的金簪取下,硬要塞进他手里。原来金价本贵,十五将金元宝毫无吝啬地与她,她已当是互生情愫。此刻心意了了,她一钱都不想留下。十五自然不收,两人推阻之间,外面传来一人的脚步声。雪青霎时停了手,金簪落地,还未发出一声脆响,她便转身绕过屏风,匆匆往里边去。十五愣愣的,蹲下将那金簪子握在手里。   “在作什么?”   十五抬头,秦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眼神从他的脸上慢慢往下滑,直到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,最后到那手里握着的那根细细的金簪。   秦远只觉自己胸腔闷了闷。不知哪来的暗贼,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往他五脏六腑打了个痛快。   “雪青的,”十五站起来,垂眼看手里的簪子,“之前给她的金子,她又不要了。”   “哦,”秦远说,“金子都给了。喜欢她么?”   十五:“不喜欢。”   秦远勉强平息了呼吸,看着眼前矮了半头的少年,问:“那喜欢谁呢?”   十五不说话,抿着唇要往回去。   秦远长臂一揽,正将他揽进怀里,不管不顾地从鬓角亲吻下去。十五反身要挣开,却被正面迎上,被人对着唇含吻下去。秦远咬着他的下唇含含糊糊,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狠戾:“亲嘴是不算‘赏’的,懂么?你想亲哥哥,随时随地,要亲多久亲多久,想怎么亲就怎么亲,我亲你也是。什么时候得求我的赏了?还谢赏,故意气我是罢?”   十五狠狠咬他一口,秦远吃痛,松开了唇。   十五往后退了一步,秦远没拦着。他一个转身就往外跑,跟身后有狗追他似的。一路狂奔至院里,被冷风一吹,面颊还烫得能摊鸡蛋。旺儿正指示人扫去院里的积雪,一回头看见个大红脸,吓了一跳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帮,帮你们扫雪。”十五如是说。   一对冤家混混沌沌别别扭扭地又和好了,秦远房中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。一夜过去,正是除夕,从一早开始众人便忙碌起来。所有丫鬟穿戴整齐,齐聚房内,一同为秦少爷打扮。秦远戴冠佩玉,一身华装,配上俊朗少年容貌,足显贵气。   “今日你定得累着了,”秦远在一旁看十五穿戴,“事情极多,根本不是过年,像是打仗。”   十五自己为自己束发,点了点头。他又不是从没在秦府过年,怎会不知年节时分这处是何等遭殃,早已做好准备。秦远却心里牵挂,只让他若太累便回来歇着,临出门前,还向房中下人吩咐:“今夜我们院里另用一顿年夜饭,且先备着酒菜。”   诸人皆应,各自忙活去,在此不提。   秦府主子一早便聚齐,全府除贴身人外的下人皆出来,为整府除尘。崭新的红联红灯皆挂上,满府赤红。至了中午,主子们用过团圆饭后,厅内悬宗谱、设香案,来往小厮尽挑干净条顺的,宰牛羊,送供品,香火点上,预备请神祭祖。正门来往逢迎亲眷,车马辘辘。东厨嘈杂,厨娘连着丫鬟小厮忙得面白嗓哑,只见人影穿梭,烟火大盛。四处是吆喝声、叱骂声,谁谁闯祸,谁谁偷闲。直至除夕夜垂,秦府大宴,灯火通明,山珍海味如流水般上来。准备好的戏班子已然开唱,室内炭火烘得极其旺盛,温暖如春,秦府主子、旁支亲戚各落座,另有年岁久了的府中老人亦被邀来,众人觥筹交错。   十五打点得当,一日忙下来,亦有些疲倦了。他立于秦远身后,待宴至中途,他弯腰道:“我出去片刻。”   秦远侧头小声:“先去吃些东西再玩。千万小心,外边落雪了,摔了不是闹的。”他顿了顿,又温声道,“知道你累了,待会直接回屋,莫来这凑热闹。”   十五嗯了一声,悄不作声地退了出去。   他自去东厨,拿了些饭菜,用食盒装了。别人知堂少爷青睐,都不敢拦。他一手提饭盒,一手提灯,一路至王厨娘所在的院里。府里的老嬷嬷们都被主子请去共同用膳,唯有王厨娘没去。认真算来,他已有数日没来一趟。之前是他病着,后来是跟着秦远来往应酬太忙,短了空闲。虽一直未听说她出了什么事,然今日是除夕夜,天下同庆,他见王厨娘不来,心中到底牵挂,还是亲身来看一眼。   小院仅亮了一屋的灯。十五进去,站于内间的门帘外,只觉房内阴冷昏暗,地上只有一盆炭,已烧尽了。内间晦暗,模模糊糊中床榻上隐约躺着一人,并无声响。十五小声:“王姨?”   他连着抬高声音,叫了几声,屋内方有人勉强答应。他进屋去,只见王厨娘面色灰败,如同枯木,透出一股颓败的死色来。   “姨!”十五大喘了口气,立马摔下食盒,重抱炭进来烧着,再去烧水暖汤婆子,将王厨娘冰凉的手脚捂着。又去煮热姜茶,端回去给人生生灌下。一切了当,他的呼吸都似利剑,在寂静阴冷的室内刷然作响。他浑身是汗,尽力让自己小声喘息,于床榻旁半坐,将王厨娘抱起。多日无人照料,她身上一股恶臭。浑身枯瘦,显是冻着了,无力而脆弱。不知是何时摔的,面上手上尽是大块不散的淤青。她方才又昏了一回,这回恍然醒了,开口问他:“十五,什么日子了?”   十五:“除夕了,姨。”   王厨娘:“我该走了。”   十五猛地呼吸一窒,声音骤然急切起来:“说什么胡话!我这便去请大夫去,熬过了年,便能好。”   “我都活了大几十年了,得罪了不知多少人,够了。”王厨娘的声音沙哑,“姨唯一放不下的,就是你……”   她勉强睁了睁有些浑浊的眼睛,细细看着眼圈通红的少年,怆然泪下:“我走了,十五还吃得饱么?”   十五惶惶然摇头,猛地起身。他在大雪中狂奔而去,仿佛是消匿于雪中的白鹿一般。在进院的石阶上他摔了一跤,满头满身都是雪泥,滚起来又接着跑,入房,翻箱倒柜地找。多亏他近日管房中事务,一阵七翻八落,竟真被他寻出一把人参,是秦远预备年节送礼的。他将那雕花木盒给扔了,人参攥在手里,飞速往回疾奔。他浑身湿透,面色苍白,直直跪在床榻之前,哆哆嗦嗦用牙硬咬了一片下来,塞进王厨娘的嘴里。   爆竹声响,一岁除去。   十五头脑昏昏,只知嘴中不断唤人,却无声回应。炭盆自己熄了,风雪大来,呜咽作响。   “十五!你来作什么?”清风站于厅外,手上端一托盘,上边摆着数个小锦袋,给太太他们打赏用。她见了十五面色苍白,浑身是狼狈的雪,走来时仿佛是飘着的,吓了一大跳,忙道:“你怎么了?蠢脑袋,你可千万莫进去!刚守了岁,你这样子难看死了,太不吉利,得被太太骂死。”   十五缓缓:“王姨去了。”   清风低呼一声,又惊又慌,半晌,道,“那也不成,大喜的日子,见了白事可得了……”十五平静看了她一眼,她自知失言,干巴巴接道:“那,那你要怎样,姐姐尽量帮你。”   十五沉默许久,转身走了两步,却又回头,茫茫然说:“我想见少爷。”   他又重复了一遍,“想见他。” 第33章   室内红灯高挂,极其暖和,来往丫鬟小厮都只着两件衣,脚步匆匆为人更茶换水、送点心宵夜。高台上戏班子方歇,台下主座上的主子们却还守着夜,纵是已疲了,亦都强撑着露出精神面貌来。有些年老的嬷嬷早已撑不住,但主子未动,又是大好年节,她们亦不宜出声,一个个坐着打盹。倒是有刚进府没几年的小丫头小男孩,一个个上前去说唱逗乐,领了主子们给的压岁钱,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,千恩万谢地下去了。已到这个时辰,全府下人近乎都集聚于此,领一年到头的赏钱。今年秦远带着他爹给兄长的支援来,使家库大大充盈,发的赏银压岁都比往年多。下人们都满面喜色,挨个排着队,上前去磕头谢赏。   清风的鬓角皆是雪粒,匆匆端着赏钱袋子上来,为老爷太太送上,正收了托盘,从主桌后退出去。经过秦远的时候,她停住了脚步,小心翼翼道:“堂少爷,十五说想见您。”   秦远眉头一跳:“他怎么了?”   “应是王厨娘走了,他难受得紧……”   秦远险些站起来,好容易按住案几,颔首示意他知道了。清风离去,他正要告辞,却见秦老爷缓缓起立,一副要说些什么的模样。他只能按捺住动作,沉着眼神唤一小厮过来:“那王厨娘怎么回事?”   那小厮听完清风的话,心中大呼不好。前段时间十五病着,那姓王的厨娘又摔了一跤,堂少爷知晓,却令人不说,暗中派他们几个去请大夫照看。侍奉病人这事是孝子都难常做的,更何况王厨娘脾性火爆、嘴巴难听,他们去过几回,便不乐意去了。更有胆大的,拿着请大夫买药的银钱充了自己腰包,料定堂少爷再上心,也不会上心到去亲身照看一个厨娘的地步。堂少爷确实未上心到那样,可谁也没有想到,那往年看起来身体健壮的厨娘能短短半年便没了性命。   他跪下,眼睛滚滚在转:“回少爷,怕是王氏身体撑不住了。作下人的,成日劳累奔波,活到她这个岁数的已算是正常……”   “放屁,”秦远压低声音,沉声斥道,“给你们的银子谁拿了?之后审你们。现赶紧出去,先将十五带回屋里,再令旺儿一切准备着。”   那人赶忙要走。而秦老爷的目光却转来,众人皆正洗耳恭听,唯有侄子这处人声絮絮,不免惹人注意。他问:“小远可有事?”   秦远平静回:“无事,只是吩咐下人去预备些东西。”   秦老爷颔首,缓缓道:“小远亦长大了。过几年便要成家,眼见着愈发懂事,像个大人。”   旁人正要附和,秦远却道:“伯父,我已将亲事否了。”   满座哗然。   “在回父亲的家书里,我便将婚事推了,”秦远站起来,与他的伯父对视,轻轻抬手,他的手腕正是一串佛珠,“家母逝前诚心信佛,侄儿感念,一生不动娶亲的念头。”   众人皆静。主座之上,秦家二子目瞪口呆,秦老爷当即怒斥胡闹,秦夫人白了张脸,涂了百层胭脂都挡不住。夫妇俩平生最好排场名声,此时在场的不仅有全家上下,还有偏支亲眷、府中食客,想也知道,此事闹出去会有何等反响。这闯了大祸的孽障,却无半点愧疚,施施然转了转那冠冕堂皇的佛珠,从容转身去了。秦老爷猛然惊醒,怒而拍案,要人带回堂少爷。谁知那堂少爷刚出了厅堂,预备好的小厮旺儿冲上来为其披上大氅,一主数仆于雪中竟毫无风度地跑起来,直往自己的院落去。   秦远一路疾奔,身后的小厮都跟不上他。风雪已大,几乎糊了他满头满脸,半点早晨出门时候的俊朗都无。他只惦念着十五如何了——怪不得他上辈子毫不记得王厨娘其人,原来是这时候,那王氏便去了!至院门外,丫鬟们只留了一两个在房里,其他人竟都还未回来。他进了屋,不顾旁人招呼,胡乱解了大氅,往后一扔,吩咐身后人几句,便大步进了内室。   十五木木然坐在小座上。他身上的雪早就化了,湿漉漉的满头满身,像是个玩完水的小孩。秦远与他对视,那双黯淡了的眼睛在碰触到他的视线的时候,微不可见地缩了缩。   十五小声说:“我以为你不来了。”   秦远走上前,温声道:“怎会不来?糊涂蛋,咱们先将衣裳换了。”他伸手去解十五的衣扣,十五亦不动作,任他动作,秦远心里发慌,只安抚道:“好十五,是不是难受呢,再向哥哥哭一场行不?哭完了便高兴了。有什么想的,我定会去办。”   十五被解得身上只剩中衣,秦远摸了摸,觉得还不算太过潮湿。他拿起帕巾,将湿了的长发裹了,拉起十五,将人往被褥中塞:“过了年了,你就算是十七岁了。你的压岁钱哥哥都备好了,只待一早便给你呢。”   十五不发一言,任他摆弄,被塞在软厚的被褥中,像个软绵绵的团子。他看着秦远自己脱衣擦发,将脸上的雪粒擦去,再上床与他同榻,搂着他软声道:“算我求你了,好歹说句话,你越是不说话,越会难过。心里想些什么,不若给哥哥讲讲。”   “王姨走了。”   秦远:“‘死者为归人’,她不过是回家去了。她心是善的,转世投胎后,定能被赐一个好命道。”   十五喃喃道:“生者为过客。”   秦远嗯了一声。却听十五说:“那大家便都是要走的了。”   秦远的心尖猛然缩了缩,心想,十五小小岁数,怎会如此悲观?却是来不及劝阻,十五自顾自接着道:“我爹娘要走,王姨要走,少爷要走,我也是要走的。”   “说什么胡话?”秦远有些不悦,“你我皆不走,要活得长命百岁,日子还长着呢。只说我,怎么会走?”他看着十五的眼睛,犹豫了片刻,还是道:“本想瞒着你不说,方才宴上,哥哥刚与伯父伯母说了,这辈子都不娶亲成家。我将这辈子的日日夜夜、朝朝暮暮都与你赌上了,你个小白眼狼,说甚么你走我走的话,岂不是拿刀子剐我的心呢?”   十五愕然,秦远见他的表情终有些人味儿的生动,一颗心摇摇晃晃放了大半:“莫说这辈子,我两辈子都与你压上了。”   十五:“什…什么两辈子?”   秦远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口,正蹙眉想搪塞,转念一想,十五今日大恸,不如将自己这事说出来,勾着十五的念头转个弯,莫多想那王氏之死。十五本就多情,方才那走不走的,正显出些悲恸过头的征兆。他如此一想,便斟酌语句,缓缓道:“正是此事,哥哥一直瞒着你,是我不对。只因这事说来罕见,我怕你听了不信,反以为我是玩笑。如今我讲了,你若信,便记着。你若不信,便当个话本听。”   室内熏香袅袅,淡青色的烟雾缭绕而上。   “南边有个少爷,姓秦名远。他爹一直嫌他不学无术、败坏家风,常想赶他去自己兄弟那受管教。他于十八岁进了京,在京也没怎认真上学,成日与旁人玩乐。于伯父府里,他结识了一小厮,名叫十五。十五小他一岁,两人投缘,故成了友人。”   十五的眼睛慢慢睁大。   “两人关系甚好,毫无地位之别。相交已久,十五更是跟着他一同入太学,”秦远时刻揣摩着十五的神色,逐字逐句都在心里滚了几遭才出口,“他二十的时候,读书仍未有过多长进。家中催他或科考或回乡,他不肯,便借着人脉与银钱,自去边外行商。从北运到南,运气好,正是利滚利,将银子送回家里,堵了家中人的嘴。”   十五:“那……”   秦远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十五的唇,“可惜诸多原因,十五未跟着他走南闯北。两人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沉了沉,“两人两情相悦,只是彼此不知。直到一日十五病重,他赶至京城照看,却时候不早,就此一别。”他将事实含糊过去,“秦远哀痛,一觉醒来,却发觉自己才十七岁。他强求着他爹,硬是要提早赴京。”   十五的一双眼睛里透出惊愕与茫然来,这模样着实可怜可爱,让秦远的目光都渐渐柔和。他本不愿提及往事,最恨的便是当时只来得及与十五见最后一面,此时却温声软语:“然后便碰着了他那小十五。”   十五感觉自己背上一阵冷汗。这事太荒唐了!话本上都不敢这样胡编乱造!但他又在心底觉得,这样一讲,似乎能将前后疑团串起。少爷为何不按旁人说的年后来京?少爷为何一见他便百般熟稔?为何笃定他的爱好?为何……莫名对他如此好。他这短短十几年活下来,哪怕是最亲的王姨都对他动辄打骂,唯有这一人,看起来奇怪好笑,又温柔旖旎,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亲近他,使他获得了此生头一回的亲密无间,感受到此生头一回的情欲之可爱可憎,原来一切都是承了那个“十五”的情!   “原来你在看我的时候,”十五勉强开口,声音却是沙哑的,“便在看他。”   秦远失笑:“你渐渐长大了,确实是越来越像了。但什么叫看他?他便是你,你便是他,都是同一人。”   “可我不是他,”十五说,“我与他性情相仿么?”   秦远一噎。自然是不相仿的。上辈子结交时候,十五已近青年,为人冷淡孤傲。这辈子的十五,还像个小孩,天真而不天真,世俗而不世俗。上辈子的十五茕茕孑立,身旁人无一相近,最后落得个独身逝于病榻,一番情意至死方言出口。这辈子的十五知恩大度,房中丫鬟、东厨厨娘都爱他护他。这辈子的十五,爱吃肉又爱面红,爱念书写字又爱骑马玩闹,会生气,也会笑,会软软地趴在他的怀中轻声念哥哥,这都是上辈子的十五永远不会做的事儿。他俩分明是同一人,脾性却相似又相反。连秦远自己都不知,日久天长,他心里装着的究竟是哪一个。   十五定定地看着他,心中却是明了,只说一句:“我若不是他,不叫十五、不长这模样,你便不来了。”   炭盆发出滋滋声响,炉烟太烈,熏得人满口酸涩,让秦远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 第34章   十五静静地看着他,秦远霎时觉得手足无措。这双黑亮亮的眼睛太过透彻,让他觉得所有搪塞都不该拿出来。   “你这是怎么想我的呢,”秦远在心里滚了一遭语句,苦笑一声,勉强开口,“钻牛角尖了,乖乖。上辈子的你,和现在的你,在哥哥心里是同一人。我活了两辈子,喜欢的还是你,这还不算真么?要是不喜欢你,我成天赖着你、陪你、逗你干嘛呢?”   十五不说话。秦远缓了缓,平静了些许呼吸,温声道:“宝,你心思太窄了,容易多想。哥哥懂你今日难受,不跟你吵。你只要知道,我疼你爱你就成了。你喜欢我不?要是不喜欢,时候还长着,日久见人心。要是喜欢,那你我两情相悦,有何不好?”   室内静了半晌。十五闭了闭眼睛,又慢慢睁开。他伸出手。他的手掌薄若白玉,手腕有几条淡青淡紫的枝丫,手指修长细瘦,突出的指节处有浅淡的桃红。这双手被好生养着,若非指腹的旧茧,当真会让人觉得这应是一小少爷的手。细长的手指伸出被褥,点了点自己的胸膛,又缓慢而郑重地送出去,近乎虔诚地指向秦远。   秦远的呼吸猛然一窒。   记忆中那个衰败于病榻的青年仿佛与眼前的少年重合,隐秘而柔软的爱意成了血红的线,将两人胸膛间不断跳动的物什粘连。所有抵舌不曾言的情事,你不知我不知的爱意,都宛如冬去春来的第一抹风,跨越了命道无常,朔朔扬旗,使冰川化冻,轰轰烈烈地碎裂,由南至北汹涌而来。   “你还在看他。”十五说。   秦远:“我看的是你。”   秦远搂着十五细细密密地亲吻,低声说他将如何吩咐。说他会安排人收拾王氏细软,再将其遗体送出府,在府外大办丧事。既不需看府内人眼色,又可办得大气。十五可以待在府里,也可跟着出府去操办祭奠之事。至于旁的,十五一概不用操心,只需好好休养着。秦远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,十五听得断断续续。秦远已然疲了,他同样早起赴宴,一番周旋直至凌晨,酒水灌了一肚子,又百般提心吊胆,并不比旁人轻松。他有些倦意,却觉得怀里那人怎么都捂不暖和,在满室灯火将熄的时候,悄悄地说:“是我太贪心了。”   秦远打起精神,喉咙微微震动,发出了含糊的一声问。   十五:“是我贪心不足,要少爷的喜欢还不够,还要少爷最多的喜欢。”他静了静,软声道,“我错了。”   秦远大松一口气,再紧紧抱住,胡乱亲了几口,再念叨几句你没错之类的,喜欢不喜欢之类的话,就着搂着人的姿势,慢慢闭了眼睛。他本睡得还担心,但怀里人一直安稳,他便睡得慢慢深了。深冬腊月,天亮得极晚,灯火全熄后,整室都是静谧的寒冷的黑暗。半夜十五从床上起来,他都未曾发觉。或许发觉了,也只觉得小孩起夜罢了。一直至天边亮了,室内还昏暗着,秦远才将将醒来,浑身疲倦,头痛欲裂。他转了个身,发觉床榻上只有他一人。   秦远皱起眉:“十五……十五?!”   满室空寂,没人应声。   他几乎立马坐起,荒唐地看着满屋寻常。他下床为自己披了件外袍,一路唤着十五的名字一路出去,外边的丫鬟小厮才刚刚开始忙起来,听见他的声音,忙凑来问新年好。   秦远想起自己房的压岁钱他还未发,此刻却全然顾不了那么多,只皱着眉问:“十五呢?”   几人面面相觑,都言不知道。   外间进来一年纪不大的小厮,正好听见,自以为立了功,跪地言:“回少爷,十五他偷了些东西,逃出府了。”   几个丫头小子低呼一声,忙说不可能。原来这小厮是个新来不久的,还不懂十五在他少爷心里头的分量。而秦远满面阴云,让他接着说,他便道:“外边正数点着,柜子那被翻得乱七八糟,丢了少爷要送人的百年老参,少爷的毛大氅之类的,十五全带了逃去了。”   秦远近乎喘不过气来,似被人当面打一棒槌。眼尖的丫鬟忙上去扶着,再向那地上的小厮使眼色,让其赶紧下去。满房劝人的劝,安慰的安慰,再来往人出去打探的,一阵兵荒马乱。外边再进来一人,却是太太身边的月白。月白一身新衣,新的袄子上沾了些许白雪,神色却不大好,对着秦远说了些许吉祥话,最后道:“老爷太太一宿未睡,只待少爷您去一趟。大过年的,求少爷看在老爷太太的份上,莫要说那些……”   秦远烦得要死,冷声道,“你只管回话,我心意已定,伯父伯母若觉此事不妥,我便出府去,不碍二老的眼睛。”   月白忙要解释并非此意,秦远却回身去了。旁人都看出他身体不适,一边高声传人叫大夫,一边手忙脚乱地伺候穿衣、烧水热汤。朱红慌慌张张进来,跪地为秦远佩上玉佩,道:“十五不知是几更出去的,都没人察觉。昨儿大年夜,守门的人也歇了。他拿的人参,还在王氏那院里搁着。人却只穿了自己的衣裳,拿了少爷您的大氅,往马厩里牵了一匹马,旁的金子银子一律没拿,自己走了。料想他走不了多远,少爷切莫伤了神。”   秦远静了半晌,回想昨夜种种,竟生出无限恐慌来。   “他那糊涂孩子,只拿那些东西,能玩什么呢,”秦远尽力笑了笑,“到底岁数小,是贪玩的。昨夜便想好了过完年带他出去玩,却忘了说,他就等不及了。”   朱红张了张嘴,愣愣地看他:“少爷,今日还有许多事情……”   秦远看起来云淡风轻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手心都快被自己掐出血来:“都推了。现在就备马,去寻他去。”   十五独自骑了匹马,在道上漫无目的地走。家养的马已经温顺到极听使唤,根本不管背上人是否是他正牌主子,任劳任怨地走着。他跟着一队不知要作什么的人,稀里糊涂地蹭着过了城门,在官道上茫茫然然地行,待到冬日高挂,白雪尽融,他方恍惚觉得自己饥肠辘辘。他昨日疲累,没用晚膳,又心绪大起大落,凭着一腔孤勇,赌气出来了,才觉身心皆累,一个歪头都快摔下马去。幸而他万分犹豫后,还是拿了秦远的大氅,原是为了留个念想,现倒能替他挡风护雨,捂得他极其暖和。   王姨逝前的眼泪、秦远的亲吻似还在他的面颊边,但他已无心去想了。天气着实太冷,喘气间都是一吐茫茫白汽。大氅虽裹着身子,但露出来的眼睛面颊都似受了风雪,冻得通红通红。   一路他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,糊里糊涂至了一不算太小的村庄,他下马来,让马歇歇。马也冻,腿根子都像是在打颤。他身上什么都没有,寻人要换钱,泥里活命的老百姓也没什么钱财与他。有一户人家信佛,又见是大年初一,便迎他进屋,给了他一碗菜粥喝。十五蹲在门槛上稀里哗啦喝完了,帮人抬了几罐坛子。主人家问他:“你是哪来的俊孩子,要往哪儿去?”   十五想了许久,露出些许茫然来。   “我,我从京城来,”十五半晌才道,“往……蛟河去,我爹娘在那。”   那主人愕然:“那么老远,你一人,一马,要走到什么时候?”   十五低头,就着老太太给的花卷吃了一口,不发一言。这户人家心善,见他半大一小伙子孤零零一人,虽来路不明,但还是见着可怜,便说要留他住几日再走。十五却不肯,他想走,留在与京城这么近的地方,他会太想秦远的。他心里只要一想,他就会忍不住骑着马狂奔回去。   不知道少爷在作什么。十五想,他会来找我吗?应当不会,今日是大年初一,他的事比年三十的还多。   老太太迈着小步子,往人家要了一小罐油膏。她本信佛,是不该碰的。但她还是拿着送与十五:“再骑两日马,这么漂亮的手都得裂了。”   十五赶紧站起来接了,耳根都是红的,支支吾吾地道谢。这户人的小儿子在外边贴窗花,送了他一张,上边是两个小人。十五本不要,看着窗花纸上两个亲亲近近的小人儿,便收了,郑重其事地放在内袋里。一通忙完,他与人道别,极其认真地祝他们一家平安康乐,再照着路接着往前走。据说不到百里,便有一镇,镇上有典当行,他可换些钱财。   老太太送他至村口,见他离去,再回身与村里人唠唠家常。正是大过年的,处处杀猪宰羊,大家都看起来喜庆,孩子们满地乱跑。老太太见不得杀生,只远远地与人聊几句,再走至村口歇歇,却也已是日暮低垂。她颤颤巍巍地要家去,却听一阵车马辘辘。   “老婆子!”旺儿骑着一高头大马,甩了甩鞭子,“可看见过一十六七岁的男儿,长得顶白净漂亮。”   那老太太当即惊疑,看其打扮不凡,心中几种想法轮回转,终究觉得那小孩看起来可怜,还是得帮帮他,便摇头:“从没见过。这穷乡僻壤的,外人都不来。”   ————   少爷:我的小男朋友表完白第二天就离家出走,在线等急???   随便唠叨几句。小十五的赌气、任性、患得患失都源自于他的自卑和对感情的占有欲,大十五也想这样,但他更自卑,连赌气都不敢。少爷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十五,别人都不行。不破不立,俩人很快会解决然后甜甜哒。这段确实太难写了,我折腾了好久也没能很好地处理orz 第35章   十五只靠人家送的一碗菜粥填肚,连着行行停停近两个时辰,早已冻得头脑昏昏,饿得缰绳都险些握不住。他自己都摸不清是否还走在官道上,只见天色已近全暗,鸦鸣雪落,前路昏黑。秦府的马日夜在马厩里好吃好喝,只平常送送少爷太太的,如今不知造了什么孽,被十五这小混球给选上牵出来,累得马蹄儿发抖。十五抽了抽鼻子,勉强看见不远处有些灯火,当即低呼,一个晃身直接给摔下去。幸而边上积雪尚厚,他不觉疼痛,只是到底惊心动魄,整个人陷在雪里,满脑子天旋地转,狼狈不堪。那马倒快活,发出几声马鸣,蹄子在雪上踏了几踏,溅了十五一脸雪粒。   十五好容易慢慢清明,踉跄着爬起来,靠着马喘粗气。他一手拉着绳,一手拼命将身上的雪给掸下去,生怕皮毛大氅受了什么损,自己头脸上的雪反倒不顾。他不敢上马了,便一边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,一边解起大氅的暗扣。临近了那灯火处一看,是间猎户的屋子。   正是年初一,屋内猎户夫妇并几子围坐共食,不知是在烹煮着山里的什么野味,闻起来极香。室内烧着火,比外边暖和数倍。十五求他们给个地方借住一晚,他们亦爽快答应了,还分与十五一碗糙米糊,上边搭了一块肉。十五就地坐下,糙米味道并不好,但热乎乎的滚进喉咙里,还是让他舒服不少。野畜的肉嚼在嘴里一股膻味,十五平常最爱吃肉的,此时却莫名生出一股作呕感。猎户一家都话不多,连幼儿都安静用膳。恰巧合了十五心境,他正不想与人寒暄,神色黯淡,给什么便囫囵吞下。   他很快吃完东西,将自己的大氅彻底解开,放于膝上仔仔细细地瞧哪处有损。他的手指冻得红肿,仍伸出来将雪水一并抹去,靠着火盆小心翼翼地烘干。那猎户一家都以打猎为生,极熟畜生皮毛,一看那大氅油光水滑的毛料便知其不菲。再看十五内里锦衣俊容,只道他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少爷。虽说他没带半点行囊很是让人心疑,但他们怕惹祸端,反而不提。   “家里着实没有多余的被褥床铺,”一家中的男人说,“你若不嫌弃,就与我仨娃娃一块睡。”   十五忙道他睡地上便好,夫妇俩犹豫了一下,便点头同意。他们一家子静悄悄地忙活开,幼子幼女上前收拾,虽是市井人家,但并不嘈杂吵闹。乡间睡得早,十五借了主人家的旧毛毡铺在地上,自己用大氅裹着身子,就这样躺着。妇人来将火盆再点热些,再匆匆自去睡了。三个孩子就睡在一边的床榻上,他们对十五这个陌生人满怀新奇,一个接一个恋恋不舍地上了床。十五能感受到三串亮亮的目光挂在他身上,挂了一会,慢慢闪烁起来,最后暗了,一个孩子讲起了梦话。   十五侧着身躺着,地上寒起,他冻得缩起肩膀与膝盖。又怕火苗子窜出来将大氅烧着,还不敢睡得太近,只好哆哆嗦嗦姑且如此。夜深人静之时,他身心极疲,却脑内混混沌沌的,怎样都睡不着。窗纸大呼,又闻风雪声,他慢慢平静下来,却反复挂念着王姨与秦远,浑身都是寂寞。他模模糊糊地想起白日遇见的那村庄一家,又想这猎户一家。这两户一家吵嚷热情,一家温和平静,他们衣食住行皆不如秦府奢靡大气,但与秦家过同样的年。   他们都是团圆的,只有他是一个人。   十五可能有些发热病了,心里火烧火燎,稀里糊涂地想事情。一会想,假若他爹娘没走,是否他也能感受一番所谓的阖家团圆,过一次快活的年节。但一会又想,他都快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是怎样过年了,爹娘的模样早已在记忆中慢慢消逝。他能记挂的人实在太少了,总是无法避免,他的心里兀地又跳出来一个高挑傲然的少年身影——眉毛锋利、眼睛深邃,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,笑起来却很温柔。亲的时候很凶,吻一会后又很温柔。既赐予他柔软的懵懂悸动,又摔给他烫手的残忍情意。   如果这个人在,他也许也能过个好年。   可是这人不在了,还是他自己逃走的。匍匐于黑暗的岁月太久了,他原只想要一点光亮,后来想要再温暖一些,再后来想要一整座烛灯。贪心不足的卑鄙使他困苦不堪,他既舍不得握在手心的光,又嫉妒未照到自己的光。   若得不到一整座烛灯,他宁愿一支火苗都不要。   十五撑着慢慢翻了个身,面朝着火盆,闭眼感受不远处慢慢微弱下去的热气。他从衣领里慢慢拉扯出一条红绳,上边系挂着的金锁日日贴身,被捂得温热。   他小心地攥着长命锁轻轻贴向唇,仿佛在亲吻烈焰。   翌日清晨,大年初二。   十五与猎户一家吃了点昨日剩下的饭菜作为早饭。放在秦府过年,十只猪牛羊都不够过个年的,而在这小小百姓家,一些糙米与肉便算是过节的好伙食了。十五知他们谋生不易,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些,将更多的饭菜都推给那几个小孩子。他实在想掏点东西作为答谢,这一家子却死活不收,只教他往哪条路走。十五无奈,感谢过后依言而行。果然待冬日高照时,他终于瞧见了城镇的影子。   “三两,”那老板只瞧了一眼,懒洋洋道,“顶多三两。”   十五皱起眉,冷声道:“这玉佩怎只值三两?”   当铺那人却不理会,打了个哈欠:“那就五两。这日子还开张的只属我们一家,你不愿便算了。”   十五咬牙,当即拿了玉佩便要走。这玉佩是原他随手放于内兜的,正打算以它来换些银钱,却未曾料到,当铺的人如此不客气。他着实缺钱,没了银子他便寸步难行。他孤零零一人,身无所长,只能认点字、算些数,或给人当小厮,谋生赚钱的路子实在少。按理说,他以后不需随人应酬,玉佩又不能吃不能喝,不论多少他都该直接当了才是。   但这小玩意儿是少爷送的,他舍不得就这样贱价当了出去。   他站在街上一动不动地发呆,直至饿得饥肠辘辘,腿脚发麻,他方慢慢地走回那当铺,将玉佩交了过去。他按过指印,收了押纸,拿下轻轻一袋碎银。   不要再想秦远了,十五在心里对自己认认真真地说。他既决定要走的,心里就不要反复念想着那人了。不然一路像这样优柔寡断,太窝囊。   大多店铺还未开门。十五牵着马走了一路,马累,他也累。无可奈何之下,他还是去寻了一家客栈,令小二引马去休息喂食,自己要了间稍房。他再使店家准备些干粮衣物、马匹食料等远行之物,来来去去的,三两银子竟已花了大半。店家小二拿了油水,自是殷勤,特地送了滚烫茶水上楼,抹桌倒茶,一边与十五寒暄。十五稀里糊涂,将自个从京城来往蛟河去的事儿都吐露出来。小二好奇:“恕小的多嘴,令尊令堂都住于蛟河,您在京城可有其他亲眷至交?”   十五下意识道:“还……还有个哥哥。”   小二点头:“是亲兄长么?”   十五顿了顿,骤然耳根通红,当即改口:“不,没有。是我讲错了。”   小二莫名其妙,拎着茶壶下楼去了。 第36章   年初二,猎户一家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,男人照旧是上山去。他们的年只过完初一,便算歇完了。家中,几个小孩在外边玩雪,女人在内间为他们几个缝衣服,突然听见外面有马匹人声。他们家并不在山中,而是在距离官道不远处的山脚下,常有商队行人天黑走错了路闯来的,她本也不在意。但听见自己孩子的应答声,她还是起身出门去瞧瞧。   来人是两马两人,为首一人看起来极贵气傲然,长得很俊,却神色不好,一副病模样。在他身后扶着的一人许是他的下人,正在问几个孩子话。女人的大儿子说:“是有个哥哥来过,长得很好看。”   那长的俊的年轻人急促道:“他往哪儿走了?”   小女儿指了个方向,再问细致点,他们就摇头了。   女人警惕地上前,一声不发地将几个小孩往身后揽。小厮笑道:“您莫怕,我们家少爷并无他意,只是向您打探些许,那少年人往哪去了?”   女人还是不吭声。小厮正要接着劝阻,他主子却道:“他是我弟弟,因贪玩赌气才独自出来的,身上什么也没有。”他顿了顿,神色恳切,“他年纪不大,我心里着实牵挂他在外面如何,您既有孩子,定然明白此种心情。”   女人有些讶异,心想眼前这人看起来年纪轻轻,又显然家境殷实,说起话来倒像养过孩子似的,滑稽得很。她迟疑片刻,回想昨夜那少年狼狈的模样,便小声道:“他昨儿夜深了来我家,住了一晚后走的,应是往陈镇去了。”   秦远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了下去,疲声问:“他看起来如何?”   女人想了想:“昨夜来时,浑身都是雪。”   秦远的心又给提起来了。他再问十五吃了什么、睡得怎样,那妇人又不肯多说,只简短答了几句。饶是如此,他听着还是心坎酸酸疼。他捧在手心里疼的白玉般的宝贝,看多了书都怕伤眼睛,八珍玉食尚怕咯了牙,如今却宁愿跑出去睡在人家地上、吃人剩下的糙米糊糊。他恶狠狠地心想,算是那小王八犊子活该,最好是再多吃些苦才会知道心狠有报应,回家才能有福享。但再多想几句,小王八犊子还没明白道理呢,他自己心里已经泛苦水了。   还是少吃些苦吧,秦远想,找到人之后他得好生教训一顿,在那之前,还是祈求神明,求其保佑十五能过得顺顺遂遂。   秦远留了一两银子与她,算是答谢他们一家收留十五一晚。妇人虽心动,但仍推说不收,秦远不等她推阻,回身上了马便匆匆起行。小厮忙率马跟上,好容易赶至马后,好声求道:“少爷,您贵体为重,何不暂且休息……”   秦远一路疾行,闻言不为所动,只平淡道:“我自行先去陈镇,你去快马寻人来,一道跟上。”   小厮无可奈何,再劝几句,生怕秦远动了真怒,只好依言而行。   秦远快马加鞭,独自一人在夜深前赶至陈镇。正是新年时,镇上亦红灯高挂,虽人声消匿,仍显出喜气洋洋来。此景越是热闹,秦远越是揪心,一心只惦念着他那孤零零一人的小十五,愈发觉得心痛头痛,硬是撑着一路问过去,有些人说见着了,有些人说没见过。秦远慢慢放下心来,心想十五总走不了多远,多半还在此处留着。他料想十五半钱银子都未带,定住不起旅舍,便挨家挨户敲门去问。秦远是两辈子都未低过头的,此时却不得不好言好语、低声下气,求问人家门房可曾见过收留过那样一少年,可回音往往都是摇首。   夜已深了。旺儿等小厮率马赶来,看见他们堂少爷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,怎一个大惊小怪了得。几人忙送秦远至镇中唯一的一家客栈,剩下的人接着去寻。秦远一日都未进什么水食,又落了风寒,若非底子强健,此时早就该受不住了。小厮们开了间上房,好话说尽了,方让秦远同意暂且先歇一会。他们几个伺候好秦远,再出门令店家备食备水,来回大声吆喝不止。店家亦知道来了贵客,忙回应招呼。   十五躺在榻上睡得深深浅浅,他梦中全是各种各样穿梭变换的场景,一会是父母,一会是秦远,梦得他不断梦呓,嘴唇干裂,苍白的唇瓣中有一条血色的裂痕。室内炭盆烧得不算热,他身上盖的被子已经旧了,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。屋外突然蹿出来旺儿的呼声,他立马猛地睁开眼,这间不怎么暖和的稍房里仍旧只有他一人。   外边人声脚步声嘈杂,他能听出来,其中有几个声音来自他熟悉的小厮。   “少爷……”十五喃喃道。   少爷怎么会来?   是来找他的吗?十五的心脏砰砰直跳,莫名地满身是汗。他几乎是仓皇地爬起来,赤着脚踩在地上,因手指冻肿了,动作很不麻利,七手八脚穿上衣服,将大氅往身上一裹。他慌张地收拾了下东西,将东西全卷进布里包起来——其实也就一个小小包袱,里边装了一两件衣裳,一些干粮与药。他将包袱背起,直直要往外冲寻秦远去,却在开门前停住了手。   我要干什么?十五在心里问自己。走是我自己要走的,不过两天就要回,这算什么。就算他回去了,他还能像以前一样,对少爷的古怪佯装不知吗?他还能安心地只做一个小厮,不奢求其他的吗?   他的面色本是苍白,在听见外边人声的时候亮了不少,此刻又黯淡下去。   十五慢吞吞地回身,将包袱仔仔细细地收整好,手指都在打颤。待外边人声渐稀时,他小心地推开了门。   已过了半夜,秦远勉强吃了些东西,于床榻上睡了一会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旺儿请来了大夫,苦口婆心地劝他好生休息,他口上答应,实际上置若旁闻。他此刻与十五正待在一个地方,可却遍处寻不到他人。去找的小厮都说问遍了人家都说没见过,秦远心中烦躁,令他们再去各间商铺问问,然而已至深夜,整个陈镇都近乎昏黑,除了这间客栈外,没有别的店还开着门了。几个小厮跟着跑了两日也都疲了,秦远无奈,只好让他们暂且休息一晚。   秦远遣下人们去休息,他自己却睡不着。他独自穿戴上外衣,懒得叫起旺儿他们,便一人下楼去要些酒。店里的伙计本就昏昏欲睡,见客人要酒,摇头晃脑半天,方打起精神来去拿酒。   秦远立于木柜前等候,突然道:“你可曾见过一长得很俊的年轻人,十六七岁,只他一个,带了匹马。”   伙计回过头来,讶然道:“见过!可不是今日来住店的?”   秦远愣了愣,当即抬高了声音:“他就在这里?!”他顿了顿,满心惊喜几乎淹没了,忙急切道,“他在哪间房?”   伙计迟疑道:“那位客官一个多时辰前刚来退了房,现今恐怕已走远了……”   秦远懵懵然,似没听清楚一般。   一个多时辰之前,岂不正是他来住店的时候?   十五瞧见他来了,便悄悄地走了,半点消息都不留,连面都不愿意见他一回。   秦远好似迎面接了一巴掌,脑袋都是昏的。他两辈子都活的肆意妄为,自觉顺风顺水,却在同一人身上反复跌跟头。他想不明白,那小孩对无关的人都能舍得借金借银,对风月场上的姑娘心生同情,为一个厨娘的死难过,却唯独对他这样狠心。他还以为小孩是赌了气,见着面就好了,现今才发觉,十五是压根半点都未曾留恋。半年多的情意在十五眼里什么也不算,不过将一切丢还给秦远,自行而去,潇洒得很。   秦远面无表情地上楼,挨个敲房唤醒小厮们。几个小厮满脸混沌,瞧见主子都还迷迷糊糊。只听他们堂少爷发话,声音轻轻的,似乎很温和的样子,却只有他们几个熟悉伺候的方知道,这是动了真怒了:“十五一个多时辰前离开的这客栈,现在开始找。”   旺儿一愣,心里叫苦连天,心想外边这天寒地冻的往哪儿去寻?他正要硬着头皮劝一句,又听秦远补充道:“若是寻不到,你们也不用回来了。”   几个小厮忙应是是,飞快下楼牵马去。   秦远闭了闭眼,扶着门立了一会。他一间间房地走过去,正是过年,远行人不多,房间大多都是暗的。他不知道十五住的是哪间,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后,才缓缓下了楼。他风寒未好,一小厮借了客栈的马车,让他坐于车中,一行人再次分散开来四处去寻。旺儿平日最常伺候,便由他待于马车内照看着。但旺儿心里却心不甘情不愿,明眼人都知道少爷此时身体抱恙心里头也抱恙,他半句话都不敢多嘴,生怕惹了主子不高兴。   深冬的寒夜里马车辘辘而行,这车不算好的,行起来颠簸得很。旺儿头也不抬,专心为少爷烧茶,却听秦远突然道:“他是真的不想回来了。”   旺儿一愣,手上动作停了停。   秦远:“他既死心塌地喜欢待在外边,我还去找他作什么?”   旺儿心想可不是吗,但他哪敢真这样说,一通话在心里斟酌半晌,最终委婉道:“但十五身上定是缺衣少吃的,纵是要出去,也不能这样出去,岂不容易受委屈……”   秦远喃喃道:“是,他卖身契还在我那。怎样也要全给他,安排妥当再让他出去。”   旺儿忙言有理有理正当如此,秦远好似为自己找足了理由,闭上了眼睛,全不顾马车颠簸,一副只待寻到人的模样。   只有秦远自己知道,他满心都是恐惧。   他脑海中的青年与少年几乎重合,他们都伸出了同样细长白皙的手指,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,再送向秦远的胸膛。他们都将自己隐秘的爱意掀开,再决绝地走。他以为重活一趟将不再重蹈覆辙,却没想到,十五还是会走的。他甚至分不清,究竟疾病与十五自己哪一个更无情。他茫茫然地想,自己又做错了什么?上辈子他是错了,他过于自负,又无心情爱,将十五忽视在一边。这辈子他温柔小意、体贴入微,为什么又错了?   “你看的是谁?”   十五出走前一晚的表情、话语全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,他仔仔细细地琢磨,亦问自己:我看的是谁?我喜欢的究竟是谁?假若十五不是十五,他还会喜欢么?   这话问的着实荒唐。十五就是十五,天王老子都变不了。他对上辈子的十五满心倾慕,而不敢亲近,害怕亵辱了人。对这个十五却情不自禁地每日亲一亲碰一碰,若不是年纪还小,早就将人带上床去。他扪心自问,他放在心坎里疼的人就是这个十五,他疼这十五孤僻却温柔、敏感而多情。喜欢这十五害羞又热烈、聪明又木呆。这个十五太过活生生明艳艳了,仿佛是上天与他开玩笑,将一池白月光搅成了赤焰,火燎燎地毫不畏惧地烧起来,而他纵是猛兽,也只能在肆无忌惮的火光前投降。   他算是明白了,秦远无声地苦笑。上辈子的十五恐怕亦有温柔多情,只是他未察觉。这辈子的十五已显出孤勇清高,他不觉讨厌,反而更加更加喜欢。说白了,他喜欢的就是十五这一人。上辈子他失之交臂,已是过往无需回首。这辈子他再捉不住,便再也不指望来生。   反复震荡的马车上,秦远背靠座椅,闭着眼睛。他有些发热,指尖都仿佛是烫的,轻轻抬起来碰了碰唇,仿佛在亲吻烈焰。 第37章   十五牵着马,在走出客栈的第一步时就后悔了。   冷冷冷冷冷……十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,被夹着雪粒的风一吹,整个人都险些滚下去,冻得骨头髓里都发疼。他脑壳冰得发木,将大氅拎起来裹住自己,在厚雪中深深浅浅地走着。马发出低声的嘶鸣,他心里愧疚,伸手轻轻摸了摸马的鬓毛,还没摸两下,觉得手指头都快冻成木棍子了,赶忙收回去,牵着缰绳踉踉跄跄往前走。   少爷最怕冷了,十五漫无目的地想。还没立秋就要他加衣,一屋子的炭烧的比别人全家烧的都多。他现在冷不冷?跟着他伺候的人,知不知道多往店家要盆炭,不然他要头疼了。   十五想了一会,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。就算没人知道要加炭,难道他还会跑回去自己给秦远烧火不成?   真别说,他倒确实有点想。   伺候秦远成了习惯,他总觉得自己是最了解秦远的人,别人都比不过他。现在想来实在好笑,只听过小厮被东家赶出来的,没听过主子缺下人的。想他有时候会闹脾气,其实也没怎么不高兴,不高兴的事儿多着呢。从小到大,他的喜怒哀乐都不被人在意,顶多知道哭了会挨打,从不知道会有时候自己的细微情绪能被人察觉,温声软语问一句是不是不高兴了。对着这样的人,他本应珍惜才是,却反倒时刻用一些小性子来如履薄冰般揣测那人的圈限,可谓是恃宠而骄。这样逾越的小厮,自己先走了才算是识相。   十五走着走着眼圈红了,但他也流不出眼泪来,那样太窝囊。他分明冻得头脑昏昏,却体内燥热不堪,心里仿佛有一把火呼啦啦烧着。他初尝情味,不明白这可换称为“想念”“舍不得”云云,只知道自己心里难受得紧。他出走时的一腔孤勇全化成雪了,冰凉凉又热腾腾地在他心上翻滚。   他在城郊寻了个破庙,哆哆嗦嗦把马也带了进去。破庙里有一个熄灭许久的火堆,想必是之前的旅人留下的。他从包袱里寻出打火石点燃了,就着火堆取暖。庙里供着菩萨娘娘,像上全是灰,他掸了掸发觉擦不掉多少,也便罢了。娘娘像前有一个旧了的蒲团,他想拿过来垫着,又有些犹豫,便先跪于像前。   十五:“深夜无处可归,借您的蒲团一用。”   庙外突然风雪大作,他愣了愣,抬头看,月光下的菩萨面目慈悲,宁静的目光里似有些许怜悯。   十五心里骤然涌现出无数句子,仿佛自己在神明的眼神下无所遁形。   “再求您解惑,”十五喃喃道。   “人皆说情这一字最困人,我也觉得。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他,哪怕我走了,仍旧反复想个没完,白日想,夜里也想。与他共处,我总觉得……他太好了。他好似仙宫来客,我不过一卑鄙小人,白白占了前世的便宜,苟且贪欢一场。我既放不开手,又心生妒忌。可纵没有这些,他是主我是仆,他是男子、我亦是男子,何来日日夜夜、朝朝暮暮?”   披裹着大氅的少年跪于破旧的菩萨像前,茫茫然地抬着头,他清俊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些痛苦的神色,“是否因情困人,我便该一走了之。可若我走得对,为何我此时心里如此难过?”   庙空寂寂,寒风呜咽。雪声噗嗤噗嗤地落下,乌云行过,菩萨人面掩盖在昏暗之中,沉默不语。   十五的心猛然落空,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磕了个头。   是否解惑都无所谓了,十五想。他深深俯下身,面贴冰凉的石砖,“最后求您,佑他长命平安、万事如意。”   十五坐在蒲团上,靠着火昏沉沉地过了一夜。到了夜半时分,他又冻又困,着实忍不住,低着头闭了会眼睛。身处凛冽寒冬,梦中却是油泼般的炎夏。蝉鸣声声,一个锦衣华冠的少年人下了轿,缓缓地环视四周,最终那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。他胸膛砰砰顶撞,只觉得眼前人竟是他从没见过的英俊,整颗心都要付予那双眼睛里。他从泥沼中被拎出,又溺死在那一双多情的眼睛里,他一会欢喜雀跃,一会又黯然神伤。他渴望与那人亲吻,渴望拥抱他,渴望肌肤相亲……一切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渴望在盛大的夏季里暗暗发酵,一发不可收拾。   少年人慢慢消失了。他的父亲将他抱在怀里,教他说:“做人要坦坦荡荡。”   小十五白玉般的小手上拨弄着一个金锁,闻言抬头,睁大了一双黑亮亮的剔透眼睛,软声问:“什么叫坦坦荡荡?”   他爹喜欢得不得了,跟着软声回:“你如何想的,便如何做。世人怎么说,你全不用理。人活一辈子,只图你一个称心如意……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,都对得起自己的本心,这便教活得坦荡。”   小十五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,怏怏哦了一声,继续低头玩手上那只长命锁。   叮的一声,十五猛然惊醒。   他脖子上好似缺了什么,他急忙去看,原来是脖子上的红绳松了,秦远送与他的长命锁掉在地上。他连忙拿起来,又是吹气又是拍灰,就着将熄的火光仔仔细细地瞧,确认完好无损,一颗心方落下来,小心地重新系于脖颈上,再将锁塞于衣领下,不让别人看见。   全凭本心。十五隔着衣领,轻轻抚摸着那金玩意儿,放空地回想。   他的心便是秦远。   天亮得极晚,十五估摸着也有卯时了,悉悉索索爬起来,背上包袱,牵起马要走。马不肯,他小声说:“乖乖,走了,带你回去了。”   马仍不动。   十五想了想:“就算他不要我,也会要你的。回去罢,跟着我出来吃苦受累,全怪我。”他那话着实发自真心,马也不知道是真被说服了,还是对十五拉的缰绳顺从,竟当真迈起步子走起来。   一人一马摸着黑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。幸而雪已停了,走起路来还不算太狼狈。但天黑人空,十五摸不清路,好容易走进城镇里,一直到了天亮起来,方走到昨日的客栈前。   十五上前去敲门。客栈的伙计坐在大堂里打盹,被人喊醒了,很是蔫气地来开门,见了他,糊里糊涂道:“这不是昨日的客官么?您来做啥?”   “我来找人,”十五说,“昨夜来的一群客人,数个小厮跟一个少爷的,住在哪间?”   店小二醒了些,一拍掌:“这不是巧了么!那位客官昨日还来寻您呢!听说您离了本店,那位爷便也走了。”   十五大失所望,垂下眼睛问:“他是回去了,还是继续寻我了?”   “这小的也不知道啊。”伙计说,“只知道那位爷看起来不怎舒服,再去寻大夫了也不一定。”   十五猛然抬眼:“他病了?!”   店伙计想了一会,描述了番秦远的模样。他本记不大清,又是习惯夸大其词的,便全往严重了说。什么面色灰青,印堂发黑,走路虚浮……他多说一句,眼前这小公子脸就白一分,仿佛病入膏肓的是他一般。店小二住了嘴,只见眼前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当即回身上马,片刻不停地匆匆往外去了。小二心想连个赏钱都不给,怪没意思的,摇摇晃晃地回了内屋。   大年初三,犯赤口,人人皆不外出拜年。十五骑着马在道上疾行,又是不吃不喝数个时辰过来,他自己都快撑不住了,仍用了死劲攥着缰绳,尽力坐稳身子。他反复喊少爷,再喊旺儿、如意,喊得嗓子哑,也没见的有人回音。雪后大晴,但满眼的厚雪还未化半点,全是白茫茫一片。不知不觉中,他又从镇里跑了出去,日上三竿时,懵懵然停了马,像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。   去……去问大夫。十五又想起店小二的话,再掉头回镇里寻大夫。再是半日光景,大夫答:“那公子并无大碍,只是受了风寒。”   十五累得几乎立不住,闻言放下心来,小心地问该注意些什么之类。大夫说:“去镇东的药堂拿他家的长命丸去,强身健体,是好东西。”   十五自己的脑袋都想不清楚要如何,听到什么便是什么,闻言摸着黑骑马再去了镇东药堂。药堂的人一开口便是一两银子一颗丸,十五毫不吝啬,将兜里的银钱全掏出来,能拿多少便拿多少。他收了那装着一两颗小丸的木匣子,再转头要牵马走,这回马是如何也不肯走了。它载着十五不分日夜地奔波劳累,又天寒地冻、饥渴交加,在秦府养的肥膘什么用都不抵,马蹄儿都站不住。   “走,走呀,”十五手上提绳,张口唤马,他的声音已经哑了,不复往常的清亮,薄唇又冻又干,全是血裂,“待寻到少爷了,你就能歇着了。”十五顿了顿,好声好气地劝,“再找一找,少爷定还在附近的,再走几步,行不行?好不好?”   马嘶鸣一声。十五定定地看了马一会,再拉缰绳,见拉不动,便松手了,缰绳从马背上垂下来。   十五紧了紧大氅,独自背着包袱,一步又一步地走了。   天色近乎全黑,他什么也看不见,就着镇中少数灯火寻路。他挨家挨户敲门问人,又没得到半点准信。小雪开始下,他身上满是细小的雪粒。一整日未进米,他走走停停,精疲力尽。他一路绕回去,竟又走到了那家客栈。   “公子!”店小二大冷天的晚上,竟坐在外边,瞧见他十分高兴,“公子!您要找的人正在店里呢。”   十五愕然停了脚步,心脏砰砰。   店小二自顾自地说:“那位少爷贵体欠佳,说是一日一夜没合眼,将前边的镇都找完了也没寻到您,不到一个时辰前方回来歇了。带来的旁人一并再出去寻,再有嘱托小的在店外看着,若看见您,便求您进去。公子,您快进去罢……”   十五耳鸣嗡嗡,几乎什么也听不见,一股脑地就直往里闯。店里炭烧融融,他眼睛都仿佛进了暖雾,满面烧得通红,一路推椅拉桌地冲出一条空路,叮呤咣啷小鹿般跃上楼,只往唯一的那间上房去,再碰啷一声撞开门,踉跄进了内间,喘着粗气看眼前那人。   秦远亦站起身,两人对视。秦远眸色沉沉,十五脸上的雀跃缩了缩。沉默不语的秦远看起来太凶了,他有一些些胆怯,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,但他忍住了。   秦远的离家出走的、狼狈又可怜的少年慢吞吞地张口了。到底是小时候曾被人疼爱过的,十分聪明又讨巧,从眼前人那双凛寒深邃的眼睛里,硬是寻出些心软的空隙,再狡黠地钻进去点起一把火,乖乖地只用喊一个词,令冰河碎裂尽融为春水。   十五:“哥哥。”   “嗯,”秦远的所有埋怨、恨意、恼怒全都化了,他心软得一塌糊涂,张开臂膀,“回来了?” 第38章   “嗯,”秦远张开臂膀,“回来了?”   十五愣了愣,紧接着如同横冲直撞的小兽一般,卯足了劲往秦远怀里撞。秦远骇了一跳,连连后退几步方稳住身子,紧紧抱着怀里的人,嘴里不住哎呀哎呀。怀里那少年身上的大氅还未解,毛茸茸的,还带着风雪的寒气。头发湿漉漉,几日没见,先前养得好好的脸就瘦下去,下巴尖尖。十五的一双手环抱着秦远,在背上不住地摩挲。秦远抓过一只手看,只见那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被冻得红红肿肿,自己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,疼得直冒酸水。正想出口教育,低头看,十五的眼眶都是红的。   “知…知道错了罢,”秦远刚出口就想不好,这哪叫教训,分明是调情,温柔得都稠了,“外边有什么好的?在家里好吃好喝不喜欢,非要出去找罪受。是不是疼了饿了冻着了,难受得又要掉眼泪?”   十五摇摇头,红着眼睛沙哑道:“你瘦了。”   秦远像是霎时被人击中了穴窍,整个人酥酥麻麻,竟说不出话来,真不知该如何对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王八犊子是好。   十五知道自己声音难听,反复清嗓子,努力压低了说话:“他说你病了,难受不难受?头可还痛?”他挣开手要去摸秦远,摸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,立马从里衣的兜里扯出一个木匣子,抬高了声音,“我去拿的长命丸,大夫说吃了好……”   秦远哭笑不得:“我不过受了凉,小病罢了。有这个闲钱,不如多给自己买些吃的,自己吃苦,就顾着买这些……”   十五蹙眉:“这怎么算闲着买的?”   “好好好,”秦远一口答应,“哥哥懂你的心,喜欢还来不及呢。哪来的银子?”   十五:“当的玉佩……玉佩!”   秦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十五当即慌了,结结巴巴道:“我……之后…再去赎回来。”他顿了顿,突然又道,“还有马!马不肯走了,还留在镇东药堂。”   秦远想到十五自己走了一路,越发心里疼得很,忍不住揉揉十五的头发,轻轻捏捏十五的颈肉。他让十五暂且坐在软座上歇着,自己披了件外袍,出门喊来店伙计仔细吩咐一通。片刻之后,几个伙计抬着盆、桶而来,滚水全在桶里,另有巾子丝瓜络等若干。室内炭盆大旺,十五已经解了大氅,却不愿待在软座上,而是时刻跟着秦远,像是见了头一人的雏鸟。秦远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被十五这样黏着,尾巴都快要翘起来,只觉顿时头不疼人不累通体舒畅。他指示十五解了外衣坐好,因天冷怕受凉,他拿巾子用滚水浸湿了,蹲着给十五一寸寸擦过去。   十五吸了吸鼻子,近乎贪恋地用眼神描摹秦远的面容。   “看哥哥干什么,”秦远状若无意地问。他擦完十五的胳膊,飞快地将袖子给拉下去包着,再重新用一巾子轻轻擦拭十五白皙的脖颈,“老实说,想我没有。”   十五老老实实地道:“想。太想你了。”   秦远耳根发烫,略显矜贵地勉强颔首嗯了一声,“想我,干什么明知道我来了还要走?”   十五犹豫:“太喜欢你…才不敢留着,方出门,就后悔了。”   “你……”秦远噎了噎,终是忍不住,露出一个笑,轻轻打了一下十五的后脑勺,“再留一个罚。”   十五:“留了三个罚了。”   “唔,”秦远装模作样地严肃道,“所以你欠着我的多了去了,再也不许走不走的,再走就……”   十五目光炯炯地盯着他。   秦远乍然面红,心想自己方才心里转悠的都是什么念头,险些全给说出来了。十五倒不追问,反而是伸出了手,轻轻摸了摸他的脸。   秦远咳了一声,偏过头去。感恩这天寒地冻的衣裳厚重,不然这下半身被他的小王八犊子瞧见了,做哥哥的颜面何存?   秦远利落地为十五擦了遍身,店家送来了一些吃食。十五着两件衣,外袍不好好穿,随意披着,凑在炭盆旁蹲着呼噜呼噜吃饭,秦远在一旁用剩下的水给自己草草擦了遍。幸而天实在太冷,身上都不脏,不然两人都是爱干净的性子,早就受不住了。十五吃到一半端着碗要去喂秦远,秦远忙说自己吃过一些,监督着十五好好吃完,揉肚子消食。出去寻人的小厮们来了房外,得知十五自己回来,都大松一口气。秦远只说让他们各自去好好歇息,不必守夜了。店里伙计们又睡眼朦胧地上来收拾东西,加了两盆炭火,睡眼朦胧地下去。   一切妥当,十五上了床榻趴着,先前偶遇那户人家送予的药被秦远拿出来给他涂过,几根红红的手指露在被子外晾着。十五的眼睛一路追着秦远,看他熄了室内大半的灯。   秦远解衣上床去,被褥间有十五趴了半晌,不算太凉。他方一躺下,小暖炉般的十五立马扒上去,双手双脚地勾着抱着,脑袋搁在秦远的肩头。秦远喉头干哑:“干嘛呢干嘛呢,撒娇了?”   十五小声说:“我暖和,捂着你。”   秦远哭笑不得,低头吻了吻十五的发根。十五开始讲他这几日的行程,其实大部分都是秦远知道的,但亲耳听见,还是觉得不同,疼过的心好似再疼一遍。他听十五说一路走风闯雪,马都累得腿颤,听十五说见别人一家团圆,而自己躺在地上挨饿,听十五说被人骗了玉佩、独自躲在破庙里过了一宿,越听越是又疼又气,磨着牙说:“全告诉我,想气死我是么?”   十五极其慎重:“我在撒娇。”   秦远愕然,骨头都快给酥化了,揉着额头说:“你在要我的命呢……为找你这小混蛋连着三天没合眼,一回来便气我。”   十五急了,本就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,越发往秦远怀里拱,秦远忙道没气没气,从头摸到腰,似是确认他小孩完完好好地回来了。   两人静了片刻。雪又开始下,拍打着窗。   “乖乖心里还难受么,”秦远突然道,“我想清楚了,是哥哥的错。当时心里急,没有与你说明白,贸贸然讲了这事,换做旁人都是不信的。我有时候也糊涂,不知道自己是真活了两辈子,还是只做了个梦罢了。但总归而言,是你我二人的缘分。不论你承不承认,你和我遇到过的十五,就是同一人。我心里有他,有的也是你。我不比他人,喜欢念什么前尘往事,过去了便过去了。之前的事让我有幸碰见你,我便只顾眼前,不惦记身后。你与他本是同一人,前世缘分浅薄,是我心底之憾,只是幸好,你没记起来,我记起来了。”   十五嗯了一声。   秦远:“你与之前的性子有许多不同,可我还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。宝,你不记得,觉得委屈,着实有理。只是日久天长,后边的日子还多着呢,总能明白我的真心。只要你有一分的喜欢……”   十五微微仰头,凑上前亲吻上去,让秦远顿时住声。   三日奔波,他的嘴唇全是冻干的裂痕,只要稍微扯一下都有细细麻麻的疼。秦远小心地舔了舔,感觉到少年的鼻尖发出小猫般的抽气。   “我没有一分的喜欢,”十五含糊道,“我的十分全是你。” 第39章   “我没有一分的喜欢,”十五含糊道,“我的十分全是你。”   秦远的呼吸猛地一窒,继而反压上去,近乎狠戾地含吻住十五的唇。他的舌尖细密又情色地舔舐那双唇上细小的伤口,像野兽般将十五的唔唔声吞咽而尽。他的魂魄早已不是十八岁,但他却仿佛重回了十八少年郎,满心的火烧燎燎,一股冲动和鲁莽无处安放,暴躁又克制地释放在亲吻里。两人舌尖交缠,身下皆已情动,隔着薄薄亵裤碰触在一起,滚烫滚烫。待秦远勉强冷静地稍稍抬唇,十五方有时机痛快喘气。十五从面颊至眼梢都似被染了红,眼中亮莹莹,满是贪恋。   “我帮你,”十五的声音愈发哑,似是猫爪子般挠拨着秦远的心,“少爷,我来……”   秦远在被中抓住他的手:“怎么帮我?”   十五:“就是,手——”   秦远:“可你手冻坏了,这样僵,”他从白皙的手腕揉捏至手指,带有薄茧的指腹蹭过柔软的掌心,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十五,“这样僵,心疼死了。”   十五明白他是故意的调笑,却仍然跌入陷阱里。他觉得喉咙里出了奇的干渴,茫茫然地看向他的秦远,已然投了降。他嘴唇动了动,发出声含糊的嗯声。   “乖乖,”秦远凑上前去亲吻十五的眼皮,“再这样看我,我就舍不得了。”   十五仰起脖子任他亲吻,脑中迷迷糊糊的蹿过一个念头,他曾经在大通铺上听旁人讲过的一些话语,七七八八凑成一团,让他隐约有些明白,又不大明白。秦远的手已经将他亵裤的裤带解开,探入其中隐秘地抚摸。十五正是年轻火盛时,几日未泄身,当即喘不来气,糊里糊涂地问:“是不是要……我了?”   秦远:“……嗯?”   “就是,就,”十五强装镇定,“那玩意,放进去。”   秦远本已起身,拿来放于榻边的软膏,方旋开盖子,闻言动作停了停,继而用手指搅了一团,不动声色道:“唔,怎么知道的?”   十五的亵裤被人扒拉开,整个下身都裸着,虽藏在被子里,但仍有些羞耻,又强忍着:“他们说,城西有间馆子,里边的姑娘——”   秦远的手指越发深入,笑问:“那你去过没有?”   十五摇摇头,感觉到身下那不可言说的地方被人搅动揉捏,蹙眉嘟囔:“太怪了……”   “傻蛋,”秦远揽过人来亲吻,手下沾着软膏反复推送,听见寒夜中黏腻的水声,小心嘱咐,“疼便说。”   那软膏以油脂作成,不算便宜,老人家只与了一些些,给十五擦手用的。如今只剩下些许,全被秦远沾在指尖,尽数推入后庭。油膏化开,极其柔腻,随着手指在那软穴里搅动推入,啧啧作响。秦远心里的火早已作燎原之势,满腔蓬勃的欲望无从纾解,躁动不堪。窗外风雪不止,秦远在被子里将十五的衣裳褪下,仿佛为一颗白嫩嫩的蛋剥壳。十五亦情难自已,光溜溜地直往秦远身上贴合,猴急毛躁地为秦远解衣,小狗儿似的咬秦远的脖子。秦远本克制得满心是火,怎还能禁得起他撩拨,阳根抵着穴口慢慢捅入。   十五闷哼一声,仰起了脖颈。这滋味着实不教人好受,他迷迷糊糊地想,那些人口中的欢愉都是唬人的罢?这哪里舒爽了,分明难受的很!   秦远的手摩挲十五光洁的背,一把揽过被子将两人都罩住,于黑暗中时停时送,半晌还未完根进去,两人却都是浑身大汗。秦远心里慌,温声问:“痛不痛?”   十五闷声道:“痛死了。”   秦远忙俯身反复安抚,手上摸十五下身,那东西却还精神。秦远绞尽脑汁地想话说,让十五不那么在意:“那回你与秦林的小厮打起来,伤得那么厉害。”   十五嗯了一声。   “是那回痛,还是这回痛?”   “这回痛,”十五慢吞吞道,“你给的,只要一点点,都痛得死去活来。”   秦远失笑,这小子这会儿还逗着玩。他趁着十五说话的劲头缓缓挺进去,听十五唔唔几声,更是小心翼翼,从面部亲吻到嘴唇,手下不断摩挲十五的阳根,极尽挑逗之能事。他舔了舔十五凹陷的人中,小声说:“娇气。”   十五本闭着眼,闻言睁开眼睛,在黑暗温暖的被子中与秦远对视。两人几近赤裸地相互交缠于昏黑之中,唯有两双眼睛似乎有光,彼此吸引地对视。   “不许撒娇了,”秦远说,“哥哥不买账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秦远挺腰直动。滚烫硬挺的阳具在那本不该用于交合的地方直捣深处,狠狠地抽出再捅入。十五低呼一声,扭头咬了唇不愿发声,被他少爷的嘴唇寻到,硬是叩开了牙,含吻着不放口。那融开的油脂尽成了黏稠液体,顺着柱身进了深处,又飞溅出穴口,濡湿的内壁紧紧在青年粗壮的阳根上纠缠吞吐,却是情潮阵阵,酥麻不已。十五推开秦远,却觉自己仍喘不过气。钝痛过去后的情欲几乎将他淹没,他仿佛是被人剥皮捆绑的猎物,已有大半被人吞入腹中,感官全受人控制。少年不经情事,不过几番操弄,前段就噗嗤噗嗤出了白浊,整个人如被捞上的鱼,胸口大力起伏,嗓子里出了几声呜咽。他前面泄身,后穴跟着收缩,吸吮得让秦远头皮发麻,抱着人不敢多动。   十五本就声哑,此时声音更哑,觉得丢脸,低低地说:“喘不过气。”   秦远将被子揭开一些,将自己与十五的脸露在外边。榻边烛光摇曳,正映出十五满面情潮,额头鼻尖皆是细小的汗。秦远尽数吻去,身下抽出来,将小腹上沾染的浊液抹去,用湿润的手指揉了揉那软腻下来的穴口。十五红着眼睛红着脸,嘟嘟囔囔:“不来了。”   秦远顿了顿:“你不想了?若真不想,那便不了。”   十五心想,说好不买账的呢?怎么他说句不来了,便真不了。   秦远动了动,却见他的小祖宗维持原样,明明腰都软了,腿还缠在他腰上。他心里有头大尾巴狼笑得打滚,心知这只兔终是卸了盔甲,啪叽一声跳进圈里。秦远扶着柱身,再次缓缓地挺入,本就被操开的地方不比方才干涩紧致,反而食髓知味,柔软濡湿地容纳了巨物。秦远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忍住精关,双手攥着身下人的窄腰,缓慢又不失力道地抽插。待十五缓和些许,身下又抬了头,他方狠干起来。十五揽着秦远的脖颈不住舔吻,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喘息。秦远自幼骑射,身材极好,十五的手顺着肌理摸下去,本是偷摸,却被人抓了包,握着手碰到两人交合的地方。   十五手指一碰,只觉那狠戾的东西又烫又湿,大半根都插在自己身体里,不禁愈发情动,挣开了手要抱秦远。秦远就此抱着托起,两人坐于榻上,一人挺腰,一人摇胯,双双赤裸却不觉半点寒冷。十五如汪洋中不断颠簸的小舟,连闷哼声都是带了情欲的。秦远早已受不住,狠命数百下后抽出,在外边泄了身。十五的下身被他拿手抚摸,只听十五“啊”了一声,伏在秦远肩头不断战栗。   秦远的声音也有些哑:“舒服不?”   十五缓了一会,将被子拉起来盖住秦远赤裸精实的后背,浑身都是软的,懒懒地应了一声。秦远搂着他躺下,将被子裹住湿漉漉的两人,满心的欢喜却是怎么都掩不住,捏着人的后颈肉,极其亲昵地亲吻少年的眼角、鼻尖。他像只餍足的狼,低沉道:“不准走了。”   十五:“不走了。”   秦远定定地看着他,那双剔透的眼睛映着微弱烛光,正似茫茫黑夜中的一点月光。十五有些困倦了,却还半睁着眼睛,伸出手来,点点自己的胸膛,再送往秦远。他的模样看起来随意的很,却只有彼此两人知道,汹涌的情意不一定喧嚣。他的情意抵舌不言,入眼不语。隐秘而热烈,珍贵而滚烫,在仰望之时以献祭的姿态送出去,不敢问那人是知与不知。   “我知道,”秦远说,“我心里亦全是你。”   秦远起来为自己擦干净,穿了衣。十五就躺着胡乱为自己擦了擦,再懒懒地穿上里衣。着实太冷了,大少爷秦远还自己下地去加了炭盆,回身起来,他心里的人趴在床榻上,已是一副半困不困的模样,死打着精神,等他一同睡去呢。秦远不去,反从桌案上取了只红烛点了。室外风雪大作,而屋内融融,红光摇曳。   十五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疑问。   秦远笑了笑,轻声说:“洞房花烛夜。” 第40章   十五睁开眼睛,他整个人都团在秦远怀里。却是冬阳懒懒,室内显是换过一轮炭,十分暖和。室内萦绕着干燥的火炭味,与浅淡的麝香味交融。燃至一半的红烛落在床榻边的小案上,蜡油流了一烛台,十五滴溜溜转着的眼睛停在其上,顿时一僵,飞快地移开。   “你可算醒了,”他身后的秦远开口,“还以为要睡上一整天呢。”   十五慢吞吞地转了个身,与秦远近乎面贴面,呼吸交错。两人温热的体温紧紧依靠,几乎是霎时间身下都挺到了一起。十五当即耳根通红,结巴道:“少、少少爷……”   秦远抿了抿唇:“过了一夜,怎么又变了个人?”   十五眨了眨眼睛,发觉他少爷的神色确实不大高兴。他犹豫片刻,试探性地轻轻吻了吻秦远的下巴。秦远霎时松动,搂着他亲吻一阵。   “我以为是梦呢,”十五喘息间笑了笑。他墨发尽散,面上还带有昨夜情事的懒散,初显俊朗的年轻眉目在冬阳下显得愈发漂亮。一双剔透的黑眼睛含情似水,视线温温软软的停留在面前人的脸上。他见秦远愣住,眼睛眨了眨,再凑上去嗷呜咬了咬秦远的面颊,咬完再在那牙印上亲一口,像是给他盖了个章。   秦远定定地看着他,心里叮铃哐啷动个不停。   完了完了,彻底栽了。秦远面色不改地心想,这小祖宗已经把他给套牢了。   两人皆已情动,洞房花烛夜后,好生腻歪了一阵方起来。亏秦远想得周到,带出来一套十五的干净衣裳,给十五好生擦洗后换上。再着人来收拾送饭,店小二的眼睛不住往两人瞟,年小的那个没心没肺抱着碗吃面,那年长的却沉着脸看他一眼,伙计忙收回视线,速速收拾完便下楼去。十五一碗面吃了个精光,一副吃不够的模样。秦远却怕他吃得太多胀肚子,不准多吃了。   十五干巴巴地哦了一声。秦远看着好笑,反问:“心里又在骂我是罢,说我克扣你伙食了?”   “不敢,”十五答得一本正经,“你说甚么便是甚么,总要让着媳妇。”   新媳妇秦远一口茶险些喷出来,笑道:“好相公,今夜千万莫要再流着眼泪水求饶了。”   十五面色蹭地窜上一层浅红,偏生还要故作镇定,抬了抬下巴应了一声,颇有些矜傲的小少爷味道。落在秦远心里,却比先前的低眉顺眼要喜欢多个百千倍。越是与十五在一块,他越能挖掘出惊喜来。这副不通世故、冷淡寡语的皮囊下,竟藏了个如此鲜活的宝贝。他巴不得捧到天上去,让他怎样肆意随性怎样来。   小厮们再次请了大夫来,十五巴巴地站在一边,死死盯着大夫的脸,直到人说秦远无甚大碍方松了口气。秦远再要人给十五看看,大夫切脉看人,细细端详一番,道:“定要好好调养……”   此话一出,十五面上没看出什么所谓,秦远的心却都快吊到嗓子眼了。   大夫见其分外紧张,宽慰道:“只是旧时候养得不好,但到底年轻,好好调养总会身体康健。”   秦远一颗心放下去点,让人记了药方,一些药此处没有,还得回京城才能配成。他又提起十五两只手给大夫看,大夫哭笑不得,着人随他回去拿些冻疮药来,便就此回去。待药来了,秦远亲力亲为,不让旁人进屋,自己给十五每根手指都细细擦过。   十五歪着脑袋看他擦药,手指还不安分地动来动去。   “动什么。”秦远低头擦完,从软座上起来,极其自然地半跪于十五身前,要去抓十五的脚踝。十五吓了一跳,忙要缩,却被人抓了个正着,鞋袜都被扒拉下来。他忙要抽出腿,未想秦远力气大得很,紧紧锢着他的脚脖子。他又不会下狠心踹,急问:“要做什么?”   “夫君,”秦远一点儿也不羞臊,“让妾身伺候你一回?”   十五急得脸都红了:“不行!脚是脏的——”   秦远置若旁闻,指尖沾药,便往十五脚上抹。他看十五几日奔波,手就冻得红红肿肿,更罔论脚上呢?果不其然,那一双脚上脚尖尽红,看样子竟是不打算说出口,让那些冻伤兀自坏着。秦远心里有些不高兴,又有些酸麻,好似心坎里生了疮。十五的脚掌窄薄,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极其白皙,青色的枝丫微凸在脚背上,本是漂亮的,可脚趾却红红肿肿,配上足色雪白,愈发显得吓人。   秦远一手握着十五突出的脚踝,一手为其上药。他沉着声问:“怎么着,打算一辈子不告诉我了?”   十五:“谁说的,我回去便自个涂药去……”   秦远叹了口气,心知离十五完完全全地依赖他还有条路要走。兔子生性敏感而警惕,所谓狡兔三窟,没一个地方是正儿八经的家。但他秦远偏生不信命不信邪,硬是要将这只兔子圈在自己怀里,让他饿了疼了委屈了全告诉自己,赖着再也不走了。   秦远垂下眼睛,看似极认真地擦药。他的手指细细揉搓过圆润的脚趾,将那些瘙痒麻木的冻疮揉得烫起来。十五愣愣地低头看他,竟忘了抽腿,只觉那滚烫的温度从足尖一路走至心底,让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。   好想亲他。十五晕晕乎乎地想,听见秦远状似随意地开口:“你一路从京城来这,是打算去哪儿?”   十五:“蛟河。”   秦远改擦另一只脚,动作停了停,“去那处做什么?”   十五抿了抿唇,不想说。   秦远抬头与他对视,两双眼睛落在一处,十五盯着他的唇,小声说:“我爹娘在那。”   “你爹娘……”秦远糊涂地开口,隐约猜到了什么,道,“那怎之前不说,将他们接去京城不好么?”   “接不回来了,”十五语气平淡,“他们早死了。”   秦远沉默地将毛袜给十五套上,心里竟慌了片刻。蛟河那处天寒地冻,人烟稀少,死在那儿的是什么人?除了当地百姓,便是被驱至边疆后承蒙罪赦、回家途中的人。蛟河是回中原的第一道关,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回家的第一处便客死异乡。他一直以为,十五与大多数小厮一样,被亲人卖进富贵人家换口粮,由此从不敢问十五家中情景,怕惹人伤心。谁能想到,十五身世竟还有一番渊源!   秦远起身,拿帕巾缓缓地擦了擦手。对十五的一部分陌生让他感到慌张,他心里窜出无数猜想,无一不是担心十五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过何等欺负。他背过身去,将手上的帕巾丢在另一边的案上,勉强开口:“将我们十五生的这么好,定是两位极好的人了。”   十五想了想,毫不谦虚地嗯了一声。   秦远站着未动,却觉身上外袍被人扯了扯。他回过身去,十五未穿鞋,只着毛袜立在地上,面无表情。秦远正疑,十五却仰头嘴对嘴亲他一口。   秦远:“……?”   总算亲到了。十五舔了舔唇角,回身收拾行李去。 第41章   年初四,迎财神。   吃过午膳,歇了好一会,十五抱着行李兀自出了门,将东西往马车上安置好。他带出来的那匹马被人寻回来,吃饱了粮草,正被拴在马车后边安安静静地立着。十五从车上跳下来,回身走几步,要去摸那匹马。他身后传来旺儿的声音:“好些了?”   十五顺着马的鬓毛抚摸下去,嗯了一声。马打了个响鼻。   旺儿走至他身旁,笑着看了他一眼:“你小子,净会折腾人。”   “对不住,”十五手停了,看向他,眼里涌出一些歉意来,“都怪我,连累你们跟着少爷走了这么许多天。”   “你没事便是万幸,哥几个都担心,你这细皮嫩肉的,别冻死在雪里头。”旺儿半开玩笑地回,见十五冲他轻轻笑了笑,心里竟不知该说什么。这短短半年过去,从酷暑到寒冬,他眼睁睁地瞧着当初那懵懂木呆、少言寡语的漂亮孩子慢慢长大,此时恍然一看,竟已有大人的模样了。两人对视无言,旺儿想了又想,附耳小声问:“十五,你与堂少爷,是来真的?你可定了?”   “旺儿哥,”十五平静道,“明白你好意,我心领了。只是我心中自有分寸……”   旺儿面露尴尬,低头搓了搓手。   十五站了一会,见旺儿不再开口,便再一次独自上楼去。今夜需接财神,伙计们全去睡了,只留掌柜的一人留在大堂。室内暖盆未接着换,显得有些凉。秦远见他进了房里,一张口便问:“与旺儿讲些什么悄悄话呢?”   十五外袄都未解,坐下来还未喝口热茶,闻言愣了愣神。   秦远坐到他边上,拎起两只冰凉凉的白爪子开始揉,边揉边重复问:“说些什么呢?那样有说有笑的,还咬耳朵。”   十五:“没讲甚么,就他问我这几日怎样……”   秦远狐疑地瞧了他一眼,十五当即如坐针毡,正蹙眉心想这都能看出来?!还没想个明白是不是真要将旺儿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出来时,直接被秦远一把拽进怀里呼噜毛。一头梳洗系带得整整齐齐的墨发被青年揉得乱七八糟,青年还貌似恶狠狠地道:“小兔崽子,还没跟你算旧账……”   十五:“?”   “什么朱红、雪青,又来个小厮,怎么这样招人喜欢?”秦远揉完头发揉脸蛋,手感太好,几乎停不下来,“先前把哥哥给的金元宝随随便便就送了人,眼睛都不眨一下给姑娘打金簪子。唔,这样大方?”   十五平生最烦最烦最烦人弄他脸,让他觉得自己被人握在掌心随意揉捏,此时却因理亏,不得不咬着嘴唇忍着。秦远捏他的鼻尖,将苍白的面颊揉得红红,将整个人都抱在怀里,低沉着声:“还不说话?说句明白的,雪青那女孩儿生的不错,芳心给了少年郎…你心里想过没有?”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他忍无可忍,甩了甩头就从秦远怀里挣脱出来,恨声道:“小心眼!”   秦远嬉皮笑脸:“作娘子的,总归心眼小。我是个妒妇,怎的,要休了我?”   十五险些一口气噎住。心想他少爷这样喜欢演戏,怎么不到戏台子上耍去!以前便觉得他有些毛病,眼看着他竟是医不好了。他一颗心剖给秦远看,还被人问什么给不给雪青,雪青算甚么人?他好心将金元宝给了雪青的时候,又还没喜欢上秦远,若换做现在,他一颗都不给外人!就是这样,秦远还不信他,故意逗弄他玩。十五面上被人揉捏得泛了红,像是泅了胭脂一般,面红眼梢红,亮晶晶刺啦啦看人一眼。   秦远还笑着呢:“真生气了?”   “你是悍妇,不是妒妇,”十五憋了半天,说,“不跟你吵。”   秦远放声大笑,搂过来温柔地左亲右亲,十五的毛又给撸顺了。两人喝过茶,几个小厮来将剩下的行李收拾完整,他们便跟着下楼上车去。马车还未开动,秦远亲自烧了茶,十五趴在案上发呆。   “乖乖,”秦远漫不经心地垂眼,修长的手指在木案上轻轻敲打。车窗已被厚重的帘子遮住,昏暗的车内点了琉璃瓦罩的灯,暖色的烛光摇曳映出他面半明半暗,勾勒出凌厉英俊的轮廓。他不带笑时,看起来凶,但因低着嗓子说话,反有些温柔的味道,“方才跟你逗着玩,现正儿八经地与你讲。这一次你跟着哥哥回家去,咱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了,你若是……”   十五眼睛都未抬,平淡道:“你不信我。”   “我信你,”秦远斟酌道,“正因为信你,我有时候才后悔。我虚长你几岁,重来一趟,却把你拐向一条歪路上去……”他犹豫片刻,将剩下的话吞咽在肚子里。   十五毫不在意地玩着手指:“什么歪路?哪儿?”   秦远的眼神愈发柔和,两人静默片刻,车外一小厮吆喝了一声,马车即将起行。十五突然问:“那我说不走这条路了,你要怎么样?”   他要怎么样?秦远一愣。他曾在一些夜晚悄悄地想过,假若十五不喜欢他会怎样?假若十五喜欢别的姑娘会怎样?他那时候还不与十五一块睡,每夜趁着熄烛前悄悄看那陌生又熟悉的少年,他满心是重活一趟的亢奋,见到十五陌生的悸动。辗转难眠时,他勉强下了个决定,那便是任由十五去,他照顾十五娶妻生子后再独自离开,让这辈子的十五能活个称心如意。此刻的他缓缓开口:“你若想考功名作大官,那便让你去做。你若喜欢哪个姑娘,就放你娶妻生子……”   十五的手停了停,抬头看秦远,近乎笃定地打断他:“骗人。”   “是我骗人了。”秦远痛快改口,苦笑道,“我之前是如此想的,现在不了。”   “我是个混球,心是黑的。只想把你捆在身边,哪儿都不许去。”   十五的面上有刹那间的动容,凑上前亲吻秦远。   他小声说:“没甚么歪路不歪路的,你不在,我连路都没有。”   马车辘辘而行,两人一大一小腻歪在车上,就没分开过。不是十五团在秦远怀里,就是十五趴在秦远背上。秦大少爷乐得如此,低声与十五讲话。他是个善谈的人,一张口轻易能将人带进套里。但此时他却不用那些故弄玄虚的说法,平平淡淡地讲他上辈子的事情,讲他风风火火的亲娘、富饶的家乡小城,鸡飞狗跳的童年、故乡的小菜,对他爹他继母皆轻描淡写地带过去。十五安安静静地听,听完了就讲自己的。比起秦远走南闯北的经历,他的上半辈子着实无趣了些,他仔细地回想,说了一些他爹娘与他的小事,说他被父母保护至极,从不让上树抓鸟下地玩雪,又说他小时候睡了就不肯起,得靠现蒸的甜滋滋的小金糕哄。秦远笑说怪不得呢,原来从小就娇气。批评完了却又说,他们家那也有一种糕,他回去学,学完了做给十五吃。   十五愣愣的,半晌,说,那还不如给我一碗蒸肉。   秦远笑了好一场,闹腾得累了,慢慢闭了眼睛。十五将毛大氅取出来给他盖着,让秦远浑身是汗,哭笑不得地将大氅扔在一边,接着补眠。十五担心他着凉,将车窗车门紧闭,抱着秦远让他靠着自己,随着车行而颠颠簸簸摇摇晃晃。秦远睡得不熟,他心知这趟回了京城将有些大事要做,他走前一番大逆不道的不娶妻之说定让秦氏夫妇暴怒,而他一声不吭便连夜出府追寻十五,也不知会在家中城中闹出什么样的波澜。幸而他已有准备,从家来京时,除了带来他爹给的钱,更是将自己生母的嫁妆积蓄全拿来了。不论如何,有十五在,总归一切都有盼头。   十五还不困。他回头看,身后是北。再往北去,便是他爹娘尸身流落的蛟河。可惜隔着马车的车壁,他什么也看不见。除了车轮辘辘、马蹄声声,他能听见的亦只有落雪的声音。他定定地看了车壁一会,感觉自己脖子扭得酸了,方缓缓回过头,面上却并未有过多的悲伤,心里亦没有。   为什么呢?十五在心里问自己,他还是想念爹娘的,想到他的亲人颠沛流离后远离人间、不复相见,便感到无能为力的遗憾。再小一些的他曾在无数晚上背完一些支离破碎的书后,漠然地回想府中旁人的冷漠、白日挨过的打,反复猜测自己家在何方,满心是不甘。而他如今回想,却只剩下对父母的怀想与遗憾,仅仅是想念与遗憾。兴许是因为他终于明白,失去了便是失去了。人人皆有憾事,他的来得稍早一些。纵然冤屈,亦是如字落纸上再无从更改的。   又或许是因为,他的心已有归处。他的心里那些无处释放的隐秘的仇恨与怨怼,被一场温柔的大雪冲散而去。   这场雪是秦远给的。 第42章   马车缓行慢走,几个小厮轮流赶车。归途上不比去时那般折腾,几个下人却并未轻松多少。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起来,这一行风风火火惊天动地的,却是一句都未跟秦府知会过。堂少爷为了他的小情儿在大年初一奔出京城,如今一对璧人回去是皆大欢喜,他们可不一定。堂少爷是秦老爷正儿八经的亲侄子、秦夫人的亲外甥,虽离经叛道,挨顿骂是顶天了,而他们这些小厮,却说不准会被顶上什么样的罪名,为的“教唆少爷胡闹”。这样一想,几人都心有戚戚焉,又不能就此逃了,只硬着头皮往回赶。偏生那堂少爷尚优哉游哉,一会风大了停一停,一会指使他们去买些热乎吃食回来。   夜深了,车停于官道之旁歇着。十五窝在马车里吃饼,秦远问他:“你喜欢府里么?”   十五的腮帮子鼓鼓的,眼睛转向秦远。他细嚼慢咽地将嘴里地吞下去,认真想了想,道:“我喜欢府里的人,旺儿哥,朱红,雪青,清风……”   “停停停,”秦远说,“不准气我了。”   十五笑了笑,秦远接着道:“咱们这次回去,恐怕不能再住在府里了。就像哥哥之前与你说的那样,我已与伯父母讲明我再不娶妻,要想他们服气,想必不大可能,只能我们出去住。你喜欢那些朋友,我就试着向伯父母要他们,但他们自个是否愿意、伯父母给不给,还是两说。不过我们仍在京城住,你若想跟他们玩,还能见得了面。”   十五不发表什么意见,认认真真嗯了一声,权当同意。   秦远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,觉得这小孩作古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笑可爱,心里总忍不住想逗他,手上一勾,将十五握着的饼给抢来,冲他挑了挑眉毛。   十五:“……”   “少爷,咱们离了府,是不是便没钱了?”十五的眼里露出些怜悯来,“那你直说罢,我只吃一半就成。”   秦远脑门青筋直跳,此人脑袋瓜子聪明得很,帐本管得利利落落,怎会不知他有没有钱?秦大少爷想逗人,反被人逗,心里有些憋气,从善如流地将那肉饼送回去,爽快道:“逗你玩呢,哥哥多的是钱使,你想吃甚么就吃甚么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愈发温柔,揽着十五肩膀的手慢慢下滑,直往下身探去,“这处还饿不?”   十五当即面红耳赤,硬邦邦地答不。   夜色深冷,一行人未寻着住处,便干脆于马车上暂且歇着。几个小厮挤一辆,十五与秦远睡一辆。车内地方不宽敞,将桌案拆了放一边,也仅够两人依偎着躺下。十五一向畏冷,此时连外袍都不解,哆哆嗦嗦双手双脚地抱着秦远,下巴搁在秦远肩膀上。秦远抱着人,用皮毛大氅给捂着,仍能听见肩头上少年牙齿咯噔咯噔的声音,又是觉得可爱又是心疼,再起身去拨弄暖炉。   “不然别睡了,”秦远皱着眉,“这样冻得睡着,病了可怎么着?”   十五拉了拉大氅,示意秦远接着躺下能让他抱着。他已经有些困了,迷迷瞪瞪地说:“怎么我觉着,在少爷边上我更冷些……”   秦远哭笑不得:“承认罢,你就是见了我就喜欢撒娇。”   十五扁了扁嘴,脑袋往秦远颈窝处拱。秦远自是轻轻揉着头发、拍着背,哄孩子似的低声安慰几句。两人昨夜方颠鸾倒凤一场,今夜又如此贴近地抱着蹭着,耳边尽是十五平静的呼吸,温温热热地打在脖子上。秦远十分尴尬地发觉,自己身下竟有抬头的趋势。幸而穿得多,他睁着眼于心里默背了半天书,体内的躁动却分毫不减。十五睡着睡着倒热了,迷迷糊糊地伸手解衣扣,手却被人抓住,他半睁开眼,唔了一声。   秦远小声问:“白日都忘了问了,后面痛么。”   “……啊?”十五困得稀里糊涂,勉强拎起神智,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,大抵是脑子里想得扰了瞌睡,蹙起眉头,很是烦躁委屈的模样。   “我错了我错了,”秦远忙道,“睡罢睡罢。”   十五咬了咬下唇,闭上眼,没一会便接着呼呼大睡。   原来那被他叫醒后非但不恼、反而立马跪地领罪的小孩,还有起床气。秦远心想,这人还有多少可人疼可人爱的小毛病啊?   天还未亮,另一辆马车上便起来了俩小厮,搓着手开始驾车。马车颠颠簸簸,天又冷,十五睡得很不好,怏怏地起来坐着,一脸空白。一直至年初五下午,雪后初晴,一行人方进了城。京城路上的雪都由各家各户扫至一边,商铺开张,家中开火,城内人来人往,恢复了往常的嘈杂热闹。马车再行了一个时辰,停在了秦府侧门旁。门房瞧了一眼,大吃一惊,回身忙喊:“堂少爷来了!”   “先不急,”秦远坐于车内,并不下去,“且先看着。”   十五方又趴在秦远身旁眯了会,此时腰酸背痛,整个人都恹恹的,闻言点了点头。果不其然,过了一会,朱红雪青等秦远房中的丫鬟、未带出来的小厮们皆赶来了,朱红上前揽门帘,一双眼中全是泪:“少爷!您可算来了,这几日……”   秦远温声道:“苦了你们了。”   数人忙言不不,伺候他们下车便要迎他们进去。秦远却先问:“伯父伯母意下如何?”   “老爷、太太先是大怒一场,”朱红低声答,“接着又派人出去寻您。太太拜佛回来,估摸着此刻正听见消息,还不清楚要如何呢。”   秦远:“那我便先去见伯父母一面,你们先将十五送回去。”他顿了顿,附耳对十五吩咐几句。十五点了点头,两人一道进去,过了内门,再分道扬镳。朱红带着十五回了房,大叹一口气:“你们这是闹的什么呢?你出去逍遥快活,留下一堆烂摊子,姐姐们在府里挨了不知多少骂。”   十五朝人笑了笑,朱红还以为他要赔罪,没成想这人直接石破天惊地张口:“姐姐,你要一起走么?”   朱红愣了:“啊?”   “少爷想搬出去了,”十五答,“你若想一并走,便收拾收拾罢。”   朱红傻眼了,静了半晌,道:“让…让我仔细想想。”   十五嗯了一声,连坐都不坐半刻,便自去收拾行李。他自己的东西不多,大部分衣物都是秦远来了后才添置的,一个木箱足以装完。而秦远的东西就远远不止了,当初从南边运来的那几大箱,十五还得一一归整数清。朱红并两人来为他帮忙,十五一点也不客气,反而求朱红再要几人来。数人一并收拾,除了十五外皆收拾得稀里糊涂,反正都觉得十五的意思便是秦远的意思,跟着干活就是了。也亏十五记性好得惊人,分门别类都记得清,过了一个多时辰,衣物穿戴摆设等都收的差不多了,还剩下些书卷杂物未理。十五去牵了匹马,独自骑着出了府。旁人都不敢拦,只教他一路出去,直往钱府去。   钱家二少今日是难得闲在家中,正琢磨着过会去哪儿消遣,却听闻那离家出走的、秦大少爷的漂亮小厮来寻他。钱二有了兴趣,请他进府来。这小厮数日不见,虽显得风尘仆仆,但俊面神采奕奕,眼中光亮不是以往可比拟的。十五不坐,站着简单问好后便道:“我家少爷提及钱公子有一闲置宅子,今日派遣小的来,想借贵宅一用。”   “我的宅子是随意就能用的么?”钱二笑道,“秦远未免太会占便宜了,我五百两拿的宅子,他想白白占去不成?就算是你这样的漂亮孩子来说好话,我也不会应的。”   十五愣了愣。   钱二哈哈大笑:“你不如先告诉我,你为甚么出去,你少爷又为甚么追回你了?”   十五抿了抿唇,不愿答。   “不说么?”钱二拖长了声音,“那你就说,你喜不喜欢你少爷?”   十五愕然,耳根蹭地红透了。钱二却道:“你说实话,我再决定答应还是不答应。”   十五快而确定地答:“喜欢。”   钱二定定地瞧了他一眼,回头吩咐人取房契来给十五。他的贴身丫鬟前来附耳言,十五带来的贺礼中便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。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所谓,他当然知道秦远不会占他便宜。秦远之前就向他提及此事,他也早已答应,此时只不过想逗逗人玩罢了。而这人却未免太认真了些,让他都不忍心调笑下去。他想了想,道:“这宅子是给你们了,回去得跟你少爷讲明白,出去可不能说是我钱二出的屋……再有,”他突生奇想,伸手捏了捏十五袖口露出的白皙手腕,压低了声线,极其暧昧,“若哪天秦远厌你了,你来我这,哥哥定会待你好。”   叮咣哗啦一声,十五的手猛地甩开,将桌案上的茶杯都摔到了地上,白瓷小杯裂了几块,茶水飞溅。几个下人赶忙上来收拾,十五仍僵僵地站着,一手攥着房契,面无表情。   钱二阴了一张脸。   十五静了许久,道:“小的不懂事,得罪了。”   “秦远惯你太过了,”钱二似笑非笑地说,“总这样莽撞,碰上我还好,若是旁人,今日你都回不去了。”   十五的胸膛起伏了两下,认真地朝钱二道:“是我错了,没听懂您的玩笑话……向您赔罪。”   钱二冷着脸侧了侧头,示意丫鬟送客。   秦远究竟哪来的运道,碰上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小美人?钱二心里万分无趣又烦闷,头往后一靠。一美貌婢女走至身边,经他默许,软若无骨地倚在他身旁。钱二转念又想,那姓秦的在风月场上愣是片叶不沾身,像个二傻子似的,纵有美人一个,为了那美人守身如玉又有什么趣味?还不如他万花丛中过呢。   十五收好房契,驾马朝秦府去。天已黑,他却不比先前独自一人时候的彷徨无措,反是心里有了目的地,一路疾驰。秦府偏门,停了两辆马车,已然装好行李,一切妥当了。秦远站在车外,身上披了件毛氅,显出些倦容来。但一远远地瞧见他,一双深邃的眼睛里便透出温柔的笑意。   十五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下了马,将缰绳一丢,小鹿一般往秦远怀里冲。秦远被撞了个结结实实,哎哟哎哟,还没慰问几句,十五猛地抬起头来,面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:“方才钱二少爷讲,你若是厌弃我了,我可以寻他去,他待我好。”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他心里那只大尾巴狼“嗷”得一声全身毛都炸起来。他咬着牙说:“操他祖宗的,反了天了……你没打他么?难不成你答应他了罢?乖乖,说话?他那王八羔子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,瞎鸡巴胡说,你不会信了罢?你……你憋着笑作甚么!” 第43章   且说秦远白日与他伯父伯母一番长谈,不可谓不疲倦。他重活一趟,不是那个一股狠劲的毛头小子,自然不会像上辈子一样拿了东西、摔了桌子扭头就走,甚至将十五丢在府里。他想至少不撕破脸皮,毕竟他伯父在朝为官的人脉能给他未来不少帮助。秦老爷自然也不想,他摔了一个两个大花瓶子,家法要上不上的威风摆了半晌,见长辈的威压毫无用处,仍耐着性子问:“能不能改了?”   秦远面上看不出什么所谓:“改什么?”   “你想养十个小厮都无碍,”秦老爷说,“拎出去告知天下,还不娶妻生子,断断不行!”   秦远笑了笑,他的笑法是拿嘴角提了提,喉咙里发出些许笑声,却没见到半点笑意,反有些轻蔑和讽刺的倨傲味道。这种笑要是让十五见了,肯定会觉得这不是他朝夕相处的少爷。秦远很耐心,正着磨反着磨,秦夫人真哭假哭加在一块哭了三趟,都没能让侄子转心。其实这几日秦远出走,焦急的夫妇二人亦有商量,都觉得秦远不过是年轻气盛,着了十五那小厮的迷,等到了年纪,自然回归正道。但回归正道是过几年的事,说出去他们管教不严、对不起亲弟弟是现今的事儿,在京中大丢面子更是眼前头的事。他们恩威并施、苦口婆心、好说歹说,秦远仍是一副悠哉哉的模样,丝毫不为所动。秦氏夫妇也想不明白,怎么他俩半百的人,一见到这侄子就半点长辈的威严都没了?   三人无言而僵硬地用了晚膳。饭毕,秦老爷的面色已黑如锅底,秦远却只当已商讨完了,从容道了声别,回屋拿了行李便要走。   光他走还不算,还将几个下人的卖身契一道拿走了。毕竟他的小孩还需要朋友一块儿玩,哪怕他心里吃味,也不能让十五以后再一个人。   天黑得太早了,彻骨寒气中似是夹杂着细雪。秦远心里还惦记着方才十五口中钱二的话,怪气的,恨不能冲到钱府把那王八羔子揪出来揍一顿,坐在马车里不怎么说话。十五倒是浑然不觉,靠在秦远边上眯着眼睛。秦远突然道:“明日是初六了,王姨的头七。”   十五没吭声,对“王姨”这个称呼不置可否。   秦远接着道:“本想大办,但时候太匆忙了,又因咱们都离了京……他们说明日的日子不错,便择在明日入土,你觉得怎样?”   十五说了声好。秦远心知提及此事,十五心中必定不好受,也不说多。他静了一会,手握着十五的手心轻轻搓热,低声道:“别真睡着了,冻死了,晚上再睡。”   十五巴巴地道:“饿。”   秦远当即坐直了:“晚上吃了什么?”   十五打了个哈欠:“什么也没吃。”   “你……”秦远蹙起眉头,“怎么尽让人操心?饿坏了肚子怎么办?”   十五敷衍地嗯嗯几声,秦远却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,捏了捏十五的耳朵以示惩戒。此时夜寒天黑的,秦远琢磨着等到了新宅子里再让人烧火做饭,便哄着十五要他稍忍一些。待一行人至了那宅子,马车刚刚停稳,不等人来伺候,秦远率先掀起帘子下了车,十五跟在他身后跳下来。秦远还没看屋一眼,便回头向陆续下车的人吩咐道:“先去生起火来,做些吃的——”   众人皆静。秦远回身往那屋看去,不免愕然。   “少爷,”十五笑了笑,“您被讹啦。”   秦远蹙眉看,夜色深深中,马车前悬挂的灯勉勉强强照出来一个破败的大门,而整个宅子黑影憧憧,淹没在黑夜里。凛风一吹,别样萧瑟。   好个钱二,秦远面无表情地想,想撬他墙角也就罢了——反正不可能撬走——如今还卖这样一个破宅子给他?   罪加一等。   数人不知他们睚眦必报的少爷心里早将钱公子吊着打了数遍,一一搬着行李进了宅子里。这屋钱二买下本是为了作为他成家后的一个藏娇处,只隔三差五地着人来打扫一番,还不算太过脏旧。外面看起来虽冷清破旧了些,但里边庭院幽幽精巧秀气,室内装设还勉强能入眼。但在自幼养尊处优的秦远眼里看来,自是觉得不行。连十五都暗暗蹙眉,神色郁郁。   “方才不还笑呢吗,现在不傻乐了?”秦远笑着问。   十五闷声道:“要不咱们回府里罢。”   秦远怔住,亲了亲他的额头:“宝,且先委屈一阵,这几日咱们添置些东西…”   十五一声不吭,甩手出去了。秦远愣愣地站在原地,一向矜傲的面上竟突然有些失落。   该追么?秦远心想,小孩不高兴了。还是他自己糊涂,一下被满心的火冲晕了头脑,明知道一切仓促未备好,应当带十五去寻个客栈才是。他还未想完,十五又回来了。他带着一两个下人,搬了水桶、炭盆等物进来,却是看都不看秦远一眼,几人飞快地擦桌搬床生火等等。十五身上的皮袄子解下往边上一扔,一转眼便忙得热火朝天。   秦远站了一会,恍然大悟。他悄悄地走出房,只见这冷清僻静的宅子里热闹不少,人人都在忙着收拾。朱红听了秦远的命令,已在清扫庖屋。这处不比秦府东厨大,灶台下已燃起了火,正在烧水。朱红见了他来,忙道:“少爷,您有什么吩咐?”   秦远:“我来为十五做些吃的。”   朱红大惊:“别!我来便好了!”   秦远摇首,蹲下来为灶台加柴。他是从没做过活的,烟冒出来冲得他狼狈不堪。这厨里没什么食材,好容易找出一些糙米白菜,朱红战战兢兢地教秦远如何洗米煮米。秦远倒听得认真,全然不顾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规矩,将粥煮上,小心火候,再帮着一道打扫、洗净碗筷。朱红本以为他只是突然兴起,不想自己根本插不上手,看着少爷兴致勃勃地干活做事——身上的那白狐狸毛袄子都还没解开来呢!片刻之后,秦远端着粥回了房。房内方打扫得差不多,十五正歇着,见秦远端粥来,只以为是旁人做好了饭食,亦不谦让,一屁股坐下,接过来便咕噜咕噜地开吃。   秦远紧紧盯着他瞧:“怎样?”   十五干完活,心情反倒转晴,笑眯眯道:“好。”   秦远当即笑了起来,伸手要拿过碗来。十五不明所以,见秦远用他的勺子舀了坨糙米糊糊,往嘴里送去。   秦远:“……”   “这叫好么!”秦远暴躁道,“不许吃了。糊涂蛋,平日里见你最聪明,怎么现在连好不好吃都分不出来?宁愿饿着,也不能吃这样的……”   几个下人都还未走,闻言不免低声闷笑。十五耳根通红,干巴巴道:“我都吃惯了,自然不觉得不好……”   秦远噎住了。他的胸腔里弥漫出一股奇异又酸涩的味道,直直掐住了他的咽喉。   “那也…也不许吃了。”秦远勉强开口,“都这个时辰了,大家都去歇息罢。”   几个下人各自出去,他们的房间还没打扫,不过他们亦不讲究,换上被褥就能睡。十五合门合窗,留下一小条缝隙,回身过来,秦远已铺整好了床褥,为炭盆加炭。两人皆已有些疲倦了,便将灯熄了一些,解衣上床睡下。十五被卷在秦远怀里,用尽了力气方挣开些,亲了秦远的下巴几口。他想了想,说:“你不高兴。”   秦远反问:“你高兴么?”   十五沉默半晌,翻了个身,背对着秦远。   秦远方才的什么劳什子心酸、失落都散了,他去抓十五的手,想将人给拗过来:“怎么,是不是累了?”   “那碗粥,”十五慢慢地说,“是你做的不?”   秦远愣了愣,嗯了一声。   十五:“那我不高兴了。”   他又转过身来,柔软的厚被下,两人面对面。床榻边的一盏烛灯正照在他面上,模模糊糊氤氤氲氲中,光线柔和地渲染出他的面容。出乎秦远意料的是,他看起来有些难过,倦怠的眼睛湿润润的,险些让秦远心都碎了半块。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十五的额头,问:“为什么?不愿看我干活么?这没必要,乖乖,我为你做事心甘情愿。”   十五:“我想让你过得舒服,和以前在府里没什么区别…不想见你因为我吃苦。”   “小祖宗,你在想些什么?”秦远哭笑不得,“我疼你还来不及,你怎么……”   “我也疼你呀,”十五认真地看他,“我疼你。”   秦远顿了顿,猛地将十五压着狠狠亲了一通。   ————   完结倒计时~   实在卡文,晚更了很久,不好意思啦m(o_ _)m 第44章   年初六,王厨娘入土为安。   之前因秦远提前吩咐,她被秦府的人安置在府最外侧的一间屋里,棺材都是现拿的,点了几根烛,当做是灵堂。十五没有再见她一面,他说留在那儿的也只是王姨的身子,她的魂魄早就去天地轮回了。秦远不拆穿他,择了一片风水不错的地方,请了人来吹打办事。王厨娘一生孤寡,没有子嗣,亦寻不到侄子外甥,便由十五充当孝子。秦远知他心里难过,一整日形影不离,尽力将一场仓促的丧事操办得井井有条。此时民间讲究办丧事哭声震天以示不舍,一整日下来,十五的眼睛已肿得不成样子,一张口嗓子便疼得要死。秦远看着十五一日不进半点米水,只顾着哭跪送行,心疼坏了,又不能拦着,只跟前跟后地伺候。   至仪式结束,十五似脱了力气般,回去躺在榻上缓不过来。   秦远轻声道:“好十五,你已做得足够了。”   十五闭着眼不说话,半晌才道,“哥哥。”   秦远嗯了一声。   十五伸开手,作出要抱的姿势。秦远俯身贴着,感受少年的双臂紧紧环抱住他,脑袋在他的肩头蹭了蹭。秦远的心都快成水了,静静地任十五抱了许久,才听见他沙哑开口:“你别走了吧。”   “我不走,”秦远温声软语,轻吻十五红肿起来的眼皮,“怎会走呢?你赶哥哥走,我都巴巴地留着。”   十五在秦远肩膀上咬了咬。屋内暖和,秦远解了大氅毛袄,但里边衣服仍不薄,感觉不痛不痒。秦远闷闷笑了一声,拉了拉袖口,将手腕送到十五唇边,看着十五又咬他手腕一口。不知是他没力气还是不忍心,秦远只觉自己的手腕就像是被人挠痒,酥酥软软得麻了一下,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。   “盖了十五公子的章了,”秦远说,“不走了不走了。”   十五低沉了几日,才慢慢好转。秦远心知小孩难受得不仅仅是那厨娘的死,更有对“离别”这一词的恐惧。他着人去问了秦府老人,得知小十五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进府里来的,既不在府里买奴才的辰光,也没看见十五家里人。再去查文书记载,往年犯事的人也忒多了,着实寻不出十五父母生平,他便干脆停了,再也不去问十五身世——知道又如何,不知道又如何?他本不在乎这种事,只心疼十五曾经受过委屈罢了。这几日他睡觉抱着、醒来抱着,分分钟亲一口额头亲一下脸颊,穿衣吃饭都由他亲自伺候,床榻之上更是极尽温柔之能事。   秦远十分乐在其中。他许久没有过过这样的年了,没有往来应酬、没有烦人口舌,跟来的下人都是忠心大方的,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照顾十五,而十五又格外黏人,这些种种无一不让他心里舒坦。眼见着十五好了,他心里还有些不舍,巴不得十五再黏他一会。   新宅连着几日修整添置,看起来有点像模像样了。有些墙瓦还须请工匠来修,但里边的大部分堂屋厢房已清扫干净。陆陆续续的,有些秦远的酒肉朋友来见他。见了面无非便是笑他秦少爷为了小情儿年三十奔出京城的事儿,再接着胡侃几句。京中不知从哪来的传言,说秦家那新来的少爷如今为了个小厮自立门户,但秦府与那堂少爷竟也并未撕破脸。那些个纨绔子弟心里琢磨几轮,便自如以前般相处。几日应酬交际下来,快活的年节又被打回原形,秦远在十五面前唉声叹气。   十五觉得好笑:“怎么了?”   秦远:“烦人。”   十五想了想,搂过人来吧唧吧唧往他左脸右脸各亲一口,亲罢了,漂亮的黑琉璃盯着秦远,眼里全是温柔的情意。   秦远捂着心口往后一仰,一个趔趄,退了两步方站稳。   十五:“……?”   秦远嘴唇动了动,低头搓了搓脸,状若无事地要往外走,走了两步再回身,颇有些警告的意味:“只准对哥哥一人做这种事儿,懂不懂?”   “我还能朝谁做?”十五莫名其妙。   正月十四,一人来投拜帖,来人正是之前太学遇过的庄之渊。人携了些许薄礼,顶着拜年的名头,在过完年的前一天来。秦远一听来人,勉强想了一会方想出这是何许人也。庄之渊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,仍是满面热络,与秦远侃侃而谈。秦远心里烦,只想着尽快送客罢了,转头一看十五又不知道去哪玩去了,根本不见人影。他无心谈话,草草敷衍几句,庄之渊自己都觉尴尬,便自行告辞。   一人引他出去。他见今日没看见十五,倒有些好奇,问:“秦少爷那小厮,名作十五的去哪儿了?”   旺儿倒警惕:“怎么?庄公子寻他有事要吩咐么?”   “没什么,只是突然想起来。”庄之渊忙笑道。他再走几步,抬头一看,那十五却正坐在一小院门前。那少年裹了件明显大了些的皮毛大氅,坐在一小椅子上晒太阳。黑紫色的大氅皮毛水滑,再加上冬日初晴,正称得他皮肤白皙。他半张脸都快埋进毛里,露出来的眼睛半眯着,像只吃饱喝足的猫。边上有两个侍女一同坐着,不知在说些什么话,有一个拎起十五的一撮头发编小辫儿,十五也不恼,任她们玩,一副快睡着的样子。   庄之渊怔怔地看了一会,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,旺儿不露声色地引了引,他方回过神来。一直到了宅门外,他忍不住感慨道:“十五生的当真好看……”难怪那秦少爷把那人捧上天去,后一句话他藏进了肚子里。   旺儿笑了笑,送他上马车,心想您这话最好在秦少爷面前提一句试试。   旺儿原路返回,在十五他们几个前停住了:“在这儿偷闲呢?方才少爷没瞧见你,都快火了。”   十五打了个呵欠,伸手给旺儿塞了个冬枣。   “对了,方才那庄公子还问起你。”   “问我作甚么?”十五顿了顿,慢吞吞地问。   旺儿将冬枣核吐了,看了眼他,奇道:“你不喜欢他?”   十五没答。朱红哎呀了声,将为十五编好的小辫给放下:“他欺负过你么?你早说你不喜欢,姐姐就不把他放进来了。”   十五将大氅往下扯了扯,露出整张脸来,朝着旁边几人笑了笑。明明看起来是极聪明漂亮的长相,不知是不是被秦远给养傻了,此时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,露出些柔软又真挚的笑意,让人恨不得捧着脸亲一口方可。十五坐了没一会,便站起来活动活动,回屋去了。他拿了几颗朱红她们给的冬枣,去寻他的少爷。   这事儿过了许久之后,秦远不知从哪儿知道的消息,后知后觉地问:“怎么每回那姓庄的来,你就往外跑?你不喜欢他,怎么没跟我提过?”   那时候的十五认认真真、一板一眼地答:“我吃醋呢。”   先不提日后的秦少爷是如何又惊喜又激动又强作镇定,这会儿的秦远拎起藏在十五长发里的那根小辫左看看右看看,十分吃味,虎着脸让十五给解开。虽被他的乖乖两颗冬枣给喂甜了,但还是不服气。凭甚么,秦远心想,他还没给十五梳过头呢。   上元节,全城张灯结彩。   秦远得去秦府一趟。大小是个节,他就算是做面子,也得将面子给做足了,不然那好面的伯父伯母不又得气到卧床。他琢磨着那秦老爷太太心里定对十五有想法,便也不让十五跟着去。他想是想得挺好,这话跟十五说了,十五却有些失落。   秦远舍不得,到了该走的时辰了还是不肯走,在马车旁问他:“为什么想去?”   “老爷太太对我有恩,”十五说,“我该回去看看。”   秦远噎了噎,斟酌了半晌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他是从不顾及有恩不有恩的,他一向亲缘浅薄,若之后有利可图,便大家场面圆满;若他心里厌恶,那更是直接痛快了事。对亲爹后娘都是如此,更何况一对十年没见过的亲戚?但十五却不一样,尽管在他眼里他伯父母对十五可没好在哪儿,但十五却正儿八经地,真要“报恩”了。   “来罢来罢,”秦远想了半天,还是妥协,“你跟着一块去。”   一行人去了秦府,不料门房却说了,堂少爷能进,那叫十五的小厮不能。十五本已探身出去,闻言愣了愣。秦远当即有些怒意,却被十五推着下了车。十五道:“你快进去罢,晚宴早就开始了。”   秦远压抑着怒气,步伐匆匆地进了门。两三个下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,只见这堂少爷气势汹汹往秦府里走,还没走到二门呢,便又折回来了。不顾下人好声提醒,他冷着声命人将礼给送去,自己一路带风地再次上了马车。   十五:“怎么回来了?”   “傻了罢!”秦远揉了半天十五的脸,恶狠狠道,“我都舍不得欺负你,还能看着他们欺负你?气死我算了,再来一回,我就得把这府给拆了。”   一句话说完,他便要车夫赶车往家去。十五脸上被揉搓得红通通,懒得讲明他心里不想见秦远与亲人闹不和,缩在旁边不吭声。秦远亦肚子里怀着气,因此一路上街灯明亮、车水马龙,两人竟都无心去看。静着声回了自己的宅子里,朱红等都早就备好了佳肴美酒小汤圆,只待他们回来一块儿过节呢,一看见两人这模样,都知是闹别扭了,赶忙给他俩腾地。秦远其实早已好了,正想坐下,十五却又出门去。   “十五?”   秦远跟着十五出了门,两人站在院子中央,十五仰头看月亮。他还是瘦削的,小孤零零一个人,将秦远的心直接击溃了。   “知恩图报是不错,”秦远温声说,“但十五,没这必要,明白不明白?”   十五微微侧头看他,悄不作声地靠近了些。   秦远:“我真是巴不得你懂,别人对你好是理所应当,因为你好,你聪明,你好看,你矜贵。哥哥爱你疼你,别人也都喜欢你,活该的。你想给伯父母报恩,我日后替你报,行不行?今天过节,咱们不闹,回去吃饭去。”   十五静了半晌,在昏暗的夜里面红耳赤。他结结巴巴道:“我明白,老爷太太不喜欢我。”   “不喜欢我的人多了去,”十五骤然平静,还有心思笑起来,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,听过么?明明是我的月亮却不圆。我命不好,分明是我的,却不归我。”   “胡说什么呢……”秦远哭笑不得,他仰头抬手拼命指,恨不得把那圆圆银盘夺下来递给全天下人看,“这还不圆?这月亮又白又圆,我们家十五的,谁都不准抢。”   十五啊了一声,趁秦远不注意,猛地跳起来抱住他。   秦远托了托,感觉少年双手双脚地紧紧抱着自己,笑道:“我明白了,借机撒娇呢。”   十五趴在他的肩头,对着耳朵呼气:“喜欢你。”   秦远睁了睁双眼,心脏砰砰直跳。   “你是我的月亮。”   秦远咬了咬他脖颈的嫩肉,恨声道:“你是我的祖宗。”   正月十五,团圆节。众人不分主仆男女,共坐一桌,喝酒吃肉作对子。却是红灯高挂,买来的冰灯剔透流光。外边是难得晴夜,里边是融融春光。数人吃得饱腹,酒至酣时,更是玩得疯了,讲笑话说乐子的有、敲碗作曲的有、高声吟唱的有。朱红讲十五小时候爬在树上下不来的事儿,秦远哈哈大笑,半点面子都不给留。十五不好意思,低头咕嘟咕嘟喝酒,面颊眼角皆是红。秦远眼见着他喝,不知心里打什么坏主意,竟也不拦,反而是借酒装疯,嚷嚷着以后十五便是家里二当家的云云。众人皆笑着应了,反是十五迷迷糊糊地大惊,急得鼻尖都出了汗,问他说什么呢。   “乖乖,”秦远佯装醉酒的模样,“回内屋,去那窗户边上,为我拿样东西。”   十五勉强清醒了些,摇晃着站起来往里走,边走边听见身后的秦远喊那是送你的之类的,他也无甚在意。方才太快活自在了,又喝了太多酒,他就像漂在天上,旁边的云都是梦。他又点了次灯,方想起来自己是来拿东西的。他走向窗户旁的小桌案,脚步慢慢放缓,直至停下。   案上压了一张薄薄的纸,他的卖身契。   幼小的他曾在上边按下了一个懵懂的手印。他曾在漫长的孤独无光的日子里想,人人皆有憾事,他的已来了;可别人亦都有圆满,谁知道他的圆满在何处呢?   他的月亮走过来抱住他,亲吻他的额头。   天上的月亮高高的,温柔地缄默着,将一地白雪都化成了呢喃。 小说书本网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。有。